第一百三十二章 市场
阮大铖没想到庞雨问得如此直接,虽然他一直结交庞雨,但心目中只是把庞雨当做一个皂隶,班头也是衙役,倒没想过庞雨还有这么高远的追求。
“这…待老夫想想。”阮大铖摸着胡子思索片刻后问道,“庞小友可是役籍?”
庞雨摇头道,“小人家中是民籍,这衙役是投充的。”
“那便好一些,若是役籍的话,便不用想文官了,既是投充的,朝廷倒无明文。”
阮大铖站起来在书房中走动,一直埋头看着地面,看样子庞雨的官途颇有些费精力,需要靠走动来增加能量。
庞雨也不催他,自顾自的端起茶来喝,过了好一会,阮大铖才停下走动,又坐回了原位。
“庞小友方才问的是文官还是武官,我大明以文制武,如此便是文贵武贱。自熹宗时候建奴起于辽东,武人渐有跋扈之态,但总归朝廷体制在此,不过一时之势罢了,待建奴流寇剿灭,仍会回归旧态。”
阮大铖停顿一下又道,“地方上县州府,再上面分守道布政司,再有管兵的总督巡抚兵备道,凡封疆一方者,皆为文官,庞小友要上官途,还是要文官的好。”
庞雨点头道,“但州县府至布政司,都是不管兵的。”
“便是如此,但管兵的都要熬不少年份,说得便远了。原本衙役是不能科举,但庞小友原本不是役籍,只是投充过,应是可以的。庞小友若是当文官,便要一路从童生秀才举人进士考将上去,总督不论,巡抚的正职皆是都察院佥都御使,非进士当不得,就算是兵备道,若非京官出任,便要在地方历任知县知府布政司参政,这些年头不会少于十年,前面还要科举那些年头,好在庞小友年华正盛,倒不怕年头久些。”
庞雨皱着眉问道,“便没什么捷径?”
阮大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道,“庞小友不可作如此想,职官乃朝廷重器,科举方为正途,庞小友天份聪慧,按着科举一路考上去,才能让他人心服。”
庞雨瞟了阮大铖一眼,他知道阮大铖是二甲进士出身,平日说话间是颇以为傲的,常拿这点来嘲讽复社那些士子,科举是他晋升的正途,自然把这点看得特别重,受不得别人问科举的捷径。但庞雨哪有闲情去看那些八股文,以明代连刑罚都能代板的作风,说没有捷径庞雨是不信的。
“阮先生自幼饱学,小人不能与先生比,只是要谋一个出身方便为朝廷效力罢了。”
阮大铖听他如此说,缓缓口气道,“文官嘛也有一个捷径,便是捐纳一个国子监的监生。”
“监生?”
“监生,南京便有国子监,原本太祖设国子监,是为国纳才之意,监生要考核之后拨历,在各衙门历事办差之后在户部铨选为官,如此政务精通,可为国之栋梁。然则自成化之后,历年监生累计,官职不足安置,户部度支入不敷出,国子监所费不少,便开捐纳之例,如此一发不可收拾。如今的复社之中,捐纳监生者为数不少,这些人…这些人,罢了,老夫不说他们。”
庞雨听国子监几个字,感觉国字头的都是很高大上的,以前大约听过,应该是明代的最高学府,里面应该都是才子,现在听起来交钱都能上,但不管怎样,总是一个身份。
“那在下能否捐一个国子监监生,不知所费几何?”
“这之中要分廪膳生增广生附学生青衣寄学廪膳降增生廪膳停廪生生员行止有亏者民间俊秀等类,捐纳的价格都是不同的。”阮大铖清清嗓子看看庞雨道,“庞小友未入县学,只能按民间俊秀子弟捐纳,是最贵的。”
“民间俊秀子弟?”庞雨诧异的摸摸下巴,感觉这个名称倒符合他的绝世容貌,但阮大铖的神态语气都在告诉他,这个民间俊秀子弟不是什么好词,不然为什么最贵,比德行有亏的生员还贵。
稍稍消化一下阮大铖话中的信息,庞雨大概明白,民间俊秀子弟就是什么书都没读的人,朝廷想收这些土豪的钱,但觉得直接写出来有辱朝廷颜面,于是某个有才的户部吏员想出这么一个词糊弄百姓,听在读书人耳中,却更像讽刺。
庞雨也不管那些,直接对阮大铖问道,“敢问先生,民间俊秀子弟要多少银子?”
“三百五十两,倒也不算多。”阮大铖随口说道,他知道庞雨肯定出得起,但对于此时大部分百姓而言,三百五十两仍是天文数字。
庞雨听了也放心,他原本以为要几千两,“那这监生便能做官了?”
“不能直接做官,只是遥授品级得个出身,再捐也是要候十年的,不过嘛,那是以前了。”阮大铖说罢摇摇头,一副痛惜的模样,“最先只是捐纳听免,免去历事及坐监听选年份,之后更至直接捐官。至熹宗之时,国家艰危日甚,捐官之例大开,今上即位之后,吏部奏请监生加纳实授事宜,上至各府通判运判正副提举皆可捐纳,甚或捐过的若是嫌官小,还可以再捐。”
庞雨惊讶的问道,“各府的佐贰官都是六品,这六品官要多少银子?”
“庞小友你听老夫与你细说,你捐了监生三百五十两,便可按吏部加纳事例,立刻去加纳通判运判提举,监生是一千五百两,何处的官还可以你自己选,选定再加纳。”
庞雨目瞪口呆,连官位都可以选定,这已经是完全市场化了。一千五百两就不是普通家庭能给得起了,但这个价格也说明,当官之后是绝对能赚回来的,否则没有人会去,因为这是完全市场化的,若是没人去,朝廷就收不到钱。
只听阮大铖又补充道,“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吏部这事例之中私心颇重,其未分何处官职,你想苏松富庶之地的佐贰官,与那云贵的佐贰官比起来,不可以道里计,同样一千五百两为何给你,那便是吏部周旋之地。加纳的官职之中,甚或连两淮盐运司也在其中,这个运司嘛,一千五百两之外,没有五千两的打点请托,是想也休想的。”
阮大铖一番话说话,也是口干舌燥,但他不好端茶喝水,因为此时端茶都表示说累了,是送客的意思,但他要跟庞雨说分润功劳的事情,弄了半天还在说庞雨的前途,自然还不能送客,只能停下歇息片刻。
庞雨则还在惊讶之中,阮大铖的话,给迷蒙的前途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以他现在的财力,捐一个两淮运司的官职,既可远离流寇肆虐的安庆府,又可以发一笔大财。
阮大铖观察庞雨片刻后开口道,“庞小友若是要走捐监为官,这事老夫可以牵线搭桥。要老夫说,捐便去最好的,即便是两淮运司,只要有空缺,老夫还是有把握的,只是所费确实不少。”
庞雨点点头,听这话的意思,他以前还是低估了阮大铖的能量。他只知道阮大铖家底殷实,以为是父辈传下来的,但今日阮大铖能这么说,则说明阮大铖经常作官场掮客,在其中收取中介费,这名利场中的利润,自然远远比田土所得容易得多。
“先生说的这些捐纳官职,以后可还能升迁?”
“庞小友听了便知,只能捐到佐贰官,朝廷体统还是有的,正官都必是科举,每个层级上各有体制。知县至少举人,举人知县考满最多便是知府,难以再上一步,巡抚则必是进士二甲出身,阁老要庶吉士出身。庞小友要当带兵的官,至少都是兵备道,非得进士出身。”
阮大铖说完叹口气,“但今上即位后,有些也不讲了。想那刘之纶,元年才中的进士,二年遇到建奴入寇,他言说能领兵,皇上当即让他当了兵部侍郎,还有那孙元化,一个举人竟也升了佥都御使巡抚登莱东江,最后好好一个登莱还弄出兵乱,山东生灵涂炭,果然还是才德有亏。”
庞雨听他语气萧索,自然是嫉妒那两人,同时有些幸灾乐祸,当然庞雨不相信跟进士出身有关系,不然其他进士巡抚为何拿流寇毫无办法,让流寇纵横北方奈何不得。
他思索片刻后对阮大铖道,“若是不能升迁为带兵的文官,这加纳在下便不去了,但捐个监生无妨。”
阮大铖嗯了一声,“捐监之事,庞小友可去吏房细问,他们说得更明白。”
庞雨看阮大铖有些敷衍,知道阮大铖听自己不捐官,光是捐监生的几百两银子,阮大铖便没有兴趣为他作中介了。
阮大铖轻轻敲着扶手道,“要说便宜,便是武官容易。如今各地卫所废弛,能战者皆为募兵,想去便去了。这便不需考来考去徒耗时日。以庞小友孤身平定民乱,此次痛击流寇的奇功,若是要从军,只需从张国维王公弼处下手,应是容易的。”
“但无论是如何,有个读书人的出身,总是不错的。若是没个出身,从军是武夫,若是有个身份,在下便是投笔从戎的读书人。”
阮大铖看了庞雨两眼,突然笑着指点了庞雨一下,也没说对还是不对。
阮大铖本身是个官迷,极度的迷恋权势,又在官场历练多年,对朝廷典章制度滚瓜烂熟,一说起朝廷典制来,神态比平日自信得多,庞雨问他也是问对人了。
“庞小友要是想武官升得快些,老夫那里有些同年故旧已督抚一方,只要老夫举荐,去了便升任千总游击也未必不能,只是都要去外地,不知庞小友能否离家千里。”
庞雨听阮大铖又要当中介,不由摇摇头道,“谢过先生好意,在下还是想在桐城,至少是安庆左近。”
阮大铖哦了一声,庞雨看出他神情中有些许轻视,以阮大铖的阅历,自然不会看得起那些不敢离乡的人。眼下庞雨是请教阮大铖,他觉得还是解释一下更好。
“在下留在安庆,非是眷恋乡土,而是因安庆乃我南直门户,无论水陆皆是必争之地,从湖广和南直隶往来,走安庆是最便捷的道路。从此次流寇入侵看,其优势在速度和出其不意,正面交锋则未必强悍,要破流寇,首要在要害地方阻截其流窜通路,没有通路就谈不上速度,咱们安庆便是这要害地方。”
阮大铖一拍腿,“庞小友与老夫所想相合,可惜难以上达天听。安庆设军一事,老夫在怀宁略有耳闻,去年张国维刚上任,便特别留意安庆,曾上书皇上,言及安庆卫年久飞驰,军户流散殆尽,希望留饷在安庆议设一军,皇上批复说有军卫自该整顿军卫,而非另设新军,就此没了下文。若是想在安庆设军,首要是张国维发下兵额器械,此次安庆受创必重,南边数县没有城墙,定已经失陷于流寇,而庞小友夜袭流寇斩首上千,对张国维乃是雪中送炭,他必极力渲染桐城大捷,以补他失陷数县之过,此时庞小友若投军,得个武职不难,但营号分不出来,只能是安池兵备道原设营伍,分出一支给庞小友。若是想要另设营伍,且粮饷充裕,还得皇上那里同意留饷,直接由南直隶供应。”
“那请阮先生指点,如何才能跟皇上说得上话。”
“最便捷的,便是通过桐城在朝的京官,由他们上疏,但是嘛,京官在地方上看着威风,在京师能实在说动皇上的,也并不多,若要有分量的话。”阮大铖摸着胡子沉吟道,“庞小友你得找何老先生,他虽已致仕,但朝中多的是人可以为他投递奏本。”
庞雨哦了一声,阮大铖说的何老先生,就是桐城曾官至阁老的何如宠,去年还差点当了首辅,至于为何最后没去,庞雨并不了解原因,但至少说明何如宠在朝中地位很高,他即便退休了,说的话还是有份量的。
“张国维何老先生那里,阮某都不宜相助。”阮大铖叹口气道,“东林一系与老夫的过节,庞小友也是听过了。”
庞雨想起认识的方以智钱秉镫孙临这一伙复社的士子,不由开口问道,“那从复社入手又如何,我常听人言,东林复社一脉相承,他们是否能跟张国维何老先生那里说上话?”
阮大铖大笑两声,“庞小友万勿作如此想,东林是东林,复社是复社。东林在南直隶的首领是钱谦益,复社首领是张溥,都不是好…复社近年声势惊人,不知者说复社如日中天,明眼人却说招摇未必是好事,东林中有人恐怕也是如此想的。天下便是那些名利,你多了我便少了,两派各有心思,看似一脉,根上却不是一脉。眼下若讲朝中势力,复社还不配与东林相提并论。总之你若是要走东林的关节,万不可通过复社,否则恐适得其反。”
庞雨听阮大铖言犹未尽,但又没有要继续细说的打算,知道阮大铖也许是有顾虑,还没到跟自己无话不谈的地步。
庞雨站起道,“谢过阮先生提点,看来无论文官武官,都要往南京苏州走一遭,届时还要叨扰先生。”
阮大铖也站起道,“老夫与庞小友一见如故,不可说叨扰二字,来了南京理所应当老夫尽地主之谊,能襄助一二之处,老夫绝不惜力。”
庞雨道谢之后告辞而去,阮大铖送他到了大门,看着庞雨匆匆远去,阮大铖神色有些复杂,这个小衙役总能给他一些不同的感觉。
待庞雨的背影消失,阮大铖突然一拍脑袋,“哎,我那守城之功都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