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夏蝶的印象里,她的每一个阶段好像都在变。
当年负责夏城的案子时,她留给夏蝶的印象是干练霸气又优雅,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职业女性的自信和魅力。
后来,夏城的案子输了,她的名声受到影响被迫离开律所,自己搞自媒体,因为受众不多,所以没有多少关注度,但那个时候的她留给夏蝶的印象也还是从容令人钦佩的。
再后来,她们两人一起去林江找陈星,为了救夏蝶,她意外被火烧伤,脖子上留下大片不可逆的伤疤,那时候的她,虽然偶然能从脸上露出一丝伤感,但总体给人的感觉还是平和淡然的。
可是此刻,夏蝶在她脸上看到的只有颓丧。
曾经熠熠生辉的眼睛已经变成一片死寂般的灰蒙,脸上的表情也是枯颓的,没有半点生气。
夏蝶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窗前,昏暗泛黄的灯光照在她没有生机的面孔上,更蒙上一层枯黄灰暗的阴霾。
意识到有人进门,她机械般抬起头,当看清楚进来的是夏蝶时,迟滞的眼神微微颤动一下,嘴唇微张,可还没等发出声音,她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倏然闭了嘴。
她抬头看着朝着自己走过来的夏蝶,脸上透出一丝无奈又苦涩的笑。
夏蝶走到她面前,将一个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
薛敏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这一巴掌让她的身子斜了一下,整个上身无力地靠到了轮椅的左侧扶手上。
是的,她现在坐的是轮椅。
她已经是个废人了。
谢敬羽说,警方找到她的时候,人已经奄奄一息,虽然医生尽力保住了她的性命,可因为她的体内早藏了一种无法解除的毒,所以,她的双腿双臂以及嗓子全都废了。
她的后半生,只能在轮椅或是床上度过。
“打从你代理我爸爸的案子开始就是个圈套,是吗?”夏蝶怨愤地望着她。
薛敏又苦笑了一下,虚弱地将头靠在轮椅的靠背上,闭起眼睛无声地流下眼泪。
“说话!”夏蝶抬高了声音,“我知道你的嗓子还能发出声音。”
薛敏连续地咳了几声,整个人虚弱地靠在椅背上,就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你既然已经猜到了,我还能……说什么?”
她的声音嘶哑又干涩,就像几条生绣的琴弦杂乱的拧在一起,又被强行撕开,吱吱呀呀听在耳朵里特别不舒服。
据说一开始她的嗓子是完全发不出声音的,经过医生这几天的救治才恢复成现在这样,但也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
她勉强说完这几句话像是又伤到了声带,开始咳个不停,“能帮我喷一下药吗?”
薛敏说着转头望向桌子,那里有一个药瓶。
是一瓶清咽利喉的喷剂。
夏蝶对着她的嗓子喷了两口,她像是被雾气呛到,又咳了几声平了一下气息才慢慢道:“让你见笑了。”
夏蝶的眼神依旧是冰冷的,“你是罪有应得。”
“是啊,我罪有应得,我就知道你一定恨死我了。”
薛敏扬着脸看向夏蝶,又咳了两声,嘶哑道:
“我害夏城入狱,又害死了厉琰,你一定巴不得我早点儿死吧?”
夏蝶没有否认,“还没走进这道门之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反倒觉得这才是你最好的结果。”
“说的也是。”薛敏苦笑,“像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比死还痛苦。其实,这几天我想过死的,但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想给你一个交代。你一直拿我当朋友,我却一直在利用你,想想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
薛敏说着又咳了几声,声音更加嘶哑,“那些警察应该都告诉你了吧,傅绍元就是躲在幕后指挥我的那个人。”
“我知道。”夏蝶道。
进来见薛敏之前,大概是怕她情绪波动太大动了胎气,谢敬羽提前点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傅绍元在其中起了一些作用。
想想之前胖子见到傅梵逍的反应,夏蝶隐隐就猜到了什么。
“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薛敏看向夏蝶。
夏蝶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说话。
薛敏疲惫地闭上眼睛,“在我六岁的时候父母因为一次意外过世了,为了拿到我手里那笔补偿款,叔叔和婶婶把我接到他们家里抚养。
我的婶婶是个自私又势利的人,叔叔又老实巴交,家里什么事都是婶婶说了算,所以我的生活可想而知。
十六岁之前,我的人生几乎都是在婶婶的打骂中度过的,那个时候的我每天都在渴望会有个救世主帮我摆脱苦海。
高一快结束那年,婶婶不想继续在我身上花钱,就打算让我辍学。
我那时学习成绩特别好,班主任老师觉得可惜,就通过学校为我申请了资助。
那个人就一直资助我读完高中和大学。
我一直对他心怀感激,大学毕业之后便通过学校找到了他,想对他表达自己的谢意,那个人是谁,你应该能猜到吧?”薛敏说着睁开眼睛看向夏蝶。
夏蝶道:“是傅绍元吧?”
“对,就是他。”薛敏将视线转向远处,眼神里隐隐透出一丝小女生的倾慕之色,“第一次见面,我就被他身上那种温和又不失威严的男人魅力给深深地吸引了。
我发誓,当时打动我的不是他的社会地位,而是他对待我时那种温和宽厚的态度,自从失去父母之后,已经很少能有人像他那样对我了。
那一刻,我就像一个迷失在黑暗里的孩子,突然找到了指引方向的明灯。
他告诉我,只要通过努力才有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他说我过去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是未来一切美好的铺垫。
虽然他的年纪比我大很多,而且我也知道他有家室,但我还是在第二次见面时就和他发生了关系。
因为他告诉我,性是男女之间最美好的交流方式,虽然他已经有了家事,但也并不肮脏,我这样美好的人,能够净化他的心灵,使得他能在巨大的工作和生活压力下得到片刻的安宁和休憩。”
“都是屁话!”夏蝶忍不住打断,“狗男人哄骗小姑娘的龌龊伎俩!”
“是啊,等我后来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薛敏苦笑,“那个时候我真的是把他当成了神,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后来他把我安排在傅氏旗下的律所工作,我一直都在很拼命地工作,很努力地想做到出类拔萃,目的不是为了升职加薪,而是不想给傅氏丢脸,不能让别人说他带出来的员工不行,现在想想,还挺可笑的。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接下来,是无数次,从那之后,只要他有需要就会发给我一个酒店的房间号,我就得偷偷过去找他。从那个时候到前不久,我一直是他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薛敏说着又苦笑了一下,“还记得上次你去我那里那个一直在卧室里没有露面的床伴吗?就是他。我是故意当着他的面那么说的,因为我也是个女人,一直做他见不得光的情人也有怨恨,可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他肯定不可能离婚娶我,甚至我也知道,我并不是除了他太太之外唯一的女人。”
说到这里,薛敏的脸上写满嘲讽,“想不到吧,你那个表面正派的公公是个这样的伪君子。我死心踏地跟了他这么多年,最好的青春,全部的感情,甚至是我的整个人生都给了他……”
她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嘶哑干涩的声音有些哽咽,“……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狠,一直在我的饮食中下一种慢性药,为的是防止有一天事情败露来不及把我灭口,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部分原因是因为那药所致。”
“坦白说,我同情你年轻时候的经历,但那并不能成为你自甘堕落的理由,你是个律师,怎么可能不知道伪造证据陷害别人是错的?怎么可能不明白杀人放火罪大恶极?你不阻止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助纣为虐?!”夏蝶愤然。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得到你的同情,只是……”
薛敏的喉头又哽了一下,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嗓子已经嘶哑地发不出声来,“能给我一杯水吗?”
夏蝶倒了杯水送到她嘴边。
薛敏虽然喝得很小心,可喝不了几口都要呛一次,所以费了很长时间,一杯水还是没喝完。
“好了……”她虚弱地应了一声,“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所以我也没打算再活多久,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在临死之前说出来让自己轻松一下,这些年,我活得太累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除了傅氏总裁之外还有另外一层。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不应该助纣为虐,但那时候就是昏了头,总觉得爱一个人就要心甘情愿地付出,更何况,他供我上学,给我工作,我唯有这样才能回报他。
其实我并不太清楚他和你父亲之间的恩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陷害你父亲,但是他要我做,我就做了。”
夏蝶看着她的样子,喉头像是被梗了一根刺,咽不下去,又咳不出来。
薛敏又道:“但是你父亲就完全没有错吗?如果他没有背着你母亲在外面和伊雪霞鬼混,怎么可能让他们有机可乘?”
夏蝶冷眼看着她,“他固然有错,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个人若是有心害人,就算对方没有错,他们也会想方设法给他安一个罪名。
就像那个所谓的金融诈骗案,他不是就在完全没有错的情况下被你们给送进了监狱吗?”
薛敏说不出话来。
夏蝶冷然,“继续吧,说说你们是怎么陷害我父亲的。”
薛敏才又道:“我知道你父亲被伊雪霞设计陷害之后到处打听有能力的律师,想要打赢这场官司,那个时候我已经在业内很出名了,我的名字自然而然地就列入了他的选择项里,我自然有我的方法,让他更加注意到我。
在他找到我之后,我表现得信心十足,表示一定能打赢那场官司,那个时候的夏城已经心力交瘁,自然没办法去甄别,所以稍稍比较一下之后就选了我,而接下来,我就按照计划不出意外地输了官司,因为我的名声也受到了影响,所以你们自然不会想到我是故意输的。
我离开了律所,一直没再出去工作,是傅绍元养着我,他让我设法接近你,为的是从你这里打听消息,以应对一些意想不要的变故,以及毁掉新的证据。”
夏蝶突然想到了上次两人一起去林江看陈星,“那陈星的死……”
“陈星的死当然不是意外。”薛敏笑了,“他在那里住了那么久,怎么偏偏我们去了就出意外了?”
“是你搞的鬼。”
“当然,这么重要的人证,我怎么可能让他活着?你和我前脚离开,我后脚就让人在那里放了火,我故意为了救你受伤,那样,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怀疑到我身上了。”
夏蝶想到厉琰,心头又是一阵抽痛,“厉琰又是怎么回事?”
“那天我们约了中午在你公司楼下见面谈你父亲的案子,我其实很早就去了。”
夏蝶道:“我知道,那时候你给我的解释是,你和你的床伴闹了不愉快。”
“其实我也不算完全骗你,那时候想想一直做他见不得光的情人,我确实心里不痛快,本来打算出去走走,就要了你公司楼下,也想着能意外得到一些消息,结果真的让我看到了你和厉琰在楼下见面,而且还给了他一个东西。
据傅绍元的人从监狱里传出来的消息,你父亲透露他留了个特别重要的东西在外面,他一出事,那东西就会被爆出来,这让傅绍元很担心,便一直在你这里找。”
夏蝶很自然地想到了她的办公室以及小公寓那些被人翻过的痕迹,“所以他就让人在我的住处和公司里找?”
“没错,不过都没什么收获,碰巧让我看到你给了厉琰一个东西,于是便暗中通知了傅绍元,傅绍元调了附近的人对厉琰动手。你还记得吗?咱们两个在咖啡厅的时候听到地铁站发生的命案,其实就是你弟弟把那个对他动手的人给杀了。”
夏蝶脊背一寒,她没想到,那天离开之后,厉琰竟又经历了这样的险境。
“厉琰杀了人之后就人间蒸发了,傅绍元一直不放心,我只能不断地通过你这里借着夏城的案子打听厉琰的下落。”
夏蝶后知后觉,她那次去傅家吃饭,傅绍元也曾向她打听过厉琰。
原来,他那看似平和关切的面具之下,竟是包藏了这样的祸心。
“我们找了很久一直都没有厉琰的下落,傅绍元怀疑他已经离开了桐州,正想要扩大范围,厉琰突然又意外出现在了桐州,但是他实在是太狡猾,屏蔽掉追踪他的信号,很快把跟踪他的人给甩了,傅绍元大怒,便让我去找你,希望能够从你那里打听到厉琰的消息。”
夏蝶的眼神变得凌厉,“所以你就故意装醉睡在我那里,趁着我洗澡的时候偷偷给厉琰发了消息?”
薛敏心虚地回避着她的目光,“是的,我很早就留意到了你输的手机密码,然后假借你的名义骗厉琰发了定位,傅绍元很快就让人找到了他,不巧遇上酒店的保安队巡逻,他们怕被发现,才匆匆将厉琰从楼上推了下去。”
……
夏蝶走出房间,等在外面的秦期期一把扶住她,担忧道:“蝶宝,你还好吧?”
夏蝶反手抱住她,将脸深埋进她颈窝里。
他们固然会受到惩罚,可是父亲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而厉琰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秦期期想不出安慰她的话,只是紧紧抱着她。
良久,夏蝶才强行自己从悲伤中剥离出来,抬眼,不远处的一个人影出现在她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