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少女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他们并肩共读,他们骑马射猎,他们谈天说地。
少年惊讶于少女的骑射并不亚于他,甚至,因为用的是短弓,开弓比他快,射小动物,比如兔子什么的,比他精准;
而少女,也陶醉在少年讲的故事当中,陶醉于汉人的典章文物,诗书风流: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她微微仰着头,透过窗纱,远远望着柳树上笼罩的一片浅绿。她生长的地方,没有柳树,没有如此身姿婀娜的树木;
即便有树,这个季节,也是冰雪遍地,时不时就刮一场白毛风,远远不到树木吐出新绿的时候。
据说关内还有更好的景色,有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有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真想……真想亲眼看一看啊……”
但是她更着迷的还是史书。着迷于那些圣君与贤王英雄与美人:
“百骑破万敌一战擒双王……天可汗真的是太厉害了……”
“连曾经想要杀掉自己的臣子都能容纳吗?换成我的话,恐怕不行的,我真的受不了……这就是明君的气度吗?”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当皇帝的人丢了天下,为什么把罪责推给女人?那女人还是他抢来的!是他儿媳!就这也算天可汗的的子孙吗?”
从冬天到春天,从春天到夏天,他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感情也越来越深。
小小的银州城,城内,城外,从调兵山到镇西堡,从清河湾到庆云寺,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一起出外射猎,一起在草地上野餐,少年的骑射越来越敏捷,而少女的打扮谈吐,也越来越接近普通的汉家少女。
终于,在夏天渐渐过去,秋风渐起,而商队为姑娘的父家带来回信的时候,少年终于鼓起勇气,向父亲提出了请求:
“父亲,我心悦金珠。我想娶她为妻请父亲做主!”
他仰着头,心脏砰砰乱跳,注视着父亲威严的面容。然而,他得到的,却是当头一棒:
“你想娶她?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未娶,她未嫁”少年极力争辩。姑娘不是汉家女子,他知道,但是,鞑靼贵女又怎么样?
那也是贵女!
也有部族的势力在后面!
他凭什么就不能娶了!
“周围的军户,也不是没有娶鞑靼女子的!”
“你和他们一样么!”当父亲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摘下马鞭,不由分说地抽上来,抽得少年满地乱跳:
“你是我的儿子!是宁远伯嫡长子!你的妻子,是会有朝廷诰命的!你娘早就给你看好了人家,就等着下聘了!”
“那我也不娶!我要娶金珠!”少年一扭头,掉头就跑。还没跑出门口,一只大脚踹了上来,把他直接踹到墙上:
“给老子滚回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由不得你自己做主!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她没嫁人?”
“啊?!”
少年从墙上滑下来,愣愣地岔开腿坐在地上,仰头望向父亲:
“嫁,嫁人?她怎么可能嫁人?她还没及笄!”
今年都没及笄,而他在脱罗汗的帐子里,发现金珠的时候,是去年……
这么小的姑娘,嫁人?
说笑吗?
“你自己看!”
当父亲的扔出一封书信,直接砸到少年头上。
少年愣愣地抓下信件,从头到尾看一遍,再从尾到头看一遍。
他双手颤抖得厉害,不得不将信件放到腿上,再用左手死死握住右手手腕。
视线模糊,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盯着,仿佛回到了刚刚启蒙的年龄,要死死盯着某一个字,想一会儿才能想起是什么字:
看了好半天,忽然“啊”地大叫一声,从地上笔直跳起。旋风一样卷出后堂,卷向侧门,拉了匹马就直冲出去
“你嫁过人?”
他不顾仆妇的连声拦阻,闯到金珠面前,劈头就是一句。
金珠正在窗下做一个箭囊,听到问题,手一抖,手指被尖锥刺入,鲜血立刻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把指尖含在嘴里,仰头望着少年,脸色半是迷惘半是痛苦,似乎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嫁过人?”
少年的目光落到箭囊上,怔了一怔,脸色忽然柔和了些。
这只箭囊上的花纹,是一只下山猛虎的形状,是他曾经说起过想要的
“李广射石,孙郎射虎,可惜我没有带你一起猎到猛虎,要不然,我也能在箭囊上绣个老虎……”
而她,咬牙用力,一次次用尖锥刺透厚重皮革,给他做一个新的箭囊,就把这花样绣在了箭囊上。
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话来。反而是姑娘含了片刻手指,止住鲜血,忽然悲哀地笑了出来: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我嫁人的那一年,比你想象得还早,早得多呢?”
【注:白寿彝总主编;王毓铨主编·中国通史16第9卷中古时代明时期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06】
少年倒退一步,张口结舌。那么小,你在开玩笑吗?
本朝律令,与十二岁以下幼女……“虽和,同强论”,是要处绞刑的!
哪个男人那么丧心病狂,不顾律令,脸皮都不要了?!
“那个男人率部西征,要求和亲,我的父亲把我献了上去……”姑娘点漆般的双眸里一片冰冷:
“其实还有其他的堂姐妹,亲姐姐可以奉献,但是他们说,只有我父亲的亲生女儿,出身最高贵的女儿,才最有诚意……
然后,那个男人就要了我……”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少年麻木的脑子好容易转了过来:
“那时候,你才多大啊……”
“那又怎么样呢?那个男人身边的智者对他说,这是被允许的,他们的圣人,就是这么做的……
真是,羡慕你们明人的女孩儿啊……”
少年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脊背撞上墙壁。他猛然大叫一声,掉头跑了回去,越跑越远: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这个世道,简直太疯狂了!
“您早就知道对不对?”他旋风一般地奔回父帅面前,劈头质问。中年男人冷冷盯着儿子,直到少年瑟缩起来,才缓声回答: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知道,您还纵容我这些天,一直和她在一起?”
少年不可置信地质问。而中年男人脸色冷淡:
“她是鞑靼贵女,又不是汉家女子,你和她聊天射猎,根本算不了什么。她总要回草原的,让你在进京之前松快一下,有什么不好?”
“进京?”
“你连这个都忘了?你是我的儿子,是武勋子弟,进京任职勋卫,拱卫帝室,是你必须要走的路!”
少年疯狂地摇着头,脑海中一团浆糊,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中年男人也不在乎儿子的心情,继续淡然说下去:
“等她嫁了人,如果就此默默无闻,她不会和你有什么来往,就连你的岳家,也不会在意这些往事;
而如果她能在部族里掌权虽然这很少见你有这一个熟人,那也不是坏事啊!”
少年愣愣地仰头看着父亲。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这一面,在练兵打仗抚恤孤儿伤残之外的,谋算草原各部的一面。
好半天,理智才回笼了一点点,他轻轻问:
“那她呢?”
“她?”
“她会怎么样?在我们这里住了大半年,和我交往密切传出这样的名声,她会怎么样?”
“你史书白读了!”中年男人终于气笑了:
“草原上的男人,谁会计较这个?自己去看一遍,娶自己继母的有多少?娶自己继祖母的,都有好几个!
那些人,只会在乎她有多少奴隶多少牛羊,甚至掌握多少军帐和勇士,谁在乎这些破玩意儿!”
少年被训得低头无语。做父亲的一挥手,打发他下去:
“接她的人快要来了。你既然担心她的名声,担心她的将来,你就不用去见她了!”
这场父子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少年高一脚,低一脚,昏昏沉沉地退出军帐,感觉自己的脑袋挨了一顿暴风铁锤,脑浆全部打成浆糊,再被极其粗暴地拧在一起。
他找了个角落,抱着一直忠心耿耿陪着他的小金,小声嘟囔:
“到最后,就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
小金轻轻用脑袋拱了拱他,伸出爪子,开始写字。少年低头看着沙地上的笔画,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可是她喜欢你啊!”
可是她喜欢你啊!
喜欢你啊!
少年眼睛一亮。是的,喜欢是骗不了人的,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听他说话的时候;
她陪他出城打猎,和他并肩骑射,洒下一串笑声的时候;
她皱着眉头握笔,在他指点下,一笔一划照着字帖描绘的时候;
她坐在窗下,为他制作箭囊的时候……
被父亲献上去,被脱罗汗霸占,那是她自己愿意的吗?
是她自己能做主的吗?
少年的心思终于沉淀下来。他再一次站到姑娘面前,慎重询问:
“你喜欢我吗?你,想过要嫁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