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又一次走在山道上。
周围景色颇有点儿熟悉,仿佛进山的时候,乘着车一路颠簸进来,看到的景色类似。
但是细看又有很大的区别。山上的梯田少了许多,道路也崎岖狭窄了很多。更重要的是沈乐左右看看电线呢?
那些立在山脊上的高高的电线杆呢?
那些电线杆之间牵拉的长长电线呢?
那些把天空割成一块一块,怎么取景都躲不掉,只能靠p图获得一片净空,拍古装片的时候经常穿帮的电线和电杆呢?
怎么没了?
话说,小油灯提供的这段记忆,到底又是哪个年代的啊……
还没有想明白,沈乐就觉得肩膀后背一沉,连带着整个人都要往下跪。
现实里,他来到这个村落,是动车转公交公交转汽车,一路乘车上来;
而在这段记忆当中,却没有什么车子可乘。
沈乐此时徒步走在山道上。抬手一看,手里拄着根木棍,不是熟悉的登山杖形状,而是罕见的t字头木棍,用一根横过来的短棍钉在长棍一头
以沈乐有限的见识,这种形状的木棍,一般都是背夫用的,短途休息时垫在背负物品下面,让自己得到短暂的休息。
而他此时,也正背着沉重的背架,汗如雨下。
不但他汗如雨下,前后左右,所有人都在汗如雨下。头顶上太阳辣豁豁地照着,气温至少达到了三十七度,站在阳光下就能汗流浃背,而前面,后面,每个人都在负重行走。
长长的队伍在陡峭山道上蜿蜒。前面看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每个人都背着半人高的背架,背架上沉甸甸的,压得他们每一步都深深踩进泥地。
沈乐喘一口大气,拽起脖子上的毛巾,用力擦了一把汗水。仰起头,目光掠过队伍,掠过背架上的一样样东西:
大拇指粗的电线,捆得紧紧的,一盘一盘扎在背架上。每一捆电线,都扎成一米多长,一尺直径的大捆,一捆就是上百斤;
灯盏形状的绝缘子,实心陶瓷做的,一个目测至少一公斤,一箱就是好几十个;
固定电缆零件的各种五金件,他一时叫不出名字,装在竹编的筐子里,再牢牢捆上背架。
光看这些五金件的体积,一筐没有一百斤,沈乐完全不相信。
而他们用的甚至是木头背架!几根木头钉一钉,再捆上两根藤条,就是一个背架!
木头背架和人体接触的部分,仅仅是两根竖着的木棒,和几根横过来的木棒,形状类似一架半截木梯子。
这样的背负系统,有和没有,也没太大区别或者比没有还差,木棒不够宽,单位面积压强太大!
这是……
各种电力设施?
电线,装电线的东西?沈乐才走了十来步,就觉得背上火辣辣的,很想扭动一下肩膀,将背架卸下来,再垫一块毛巾上去。
这木头背架太难受了!
和他背惯的,柔软的有厚厚衬垫的,能把力量分散到肩膀背部腰胯的登山包,完全不能比!
压在背上,带着背架上材料的重量,狠狠勒进背部的肌肉当中。走一步,压一下,走两步,磨一下……
然而他并没有这个余裕。长长的队伍沉默向前,他也只能擦一把汗,默然跟上:
这还要多久……
还要爬多久……
开车半个小时的路,靠双腿爬的话,好像遥遥无期的样子……
他用力回头,也看不见自己的背架上,捆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只知道重得要死,重得他脚都快抬不起来。
小油灯,或者说铜片,下次咱们传输记忆的时候,温柔一点行么?
像这种沉浸式的体验就不要了呀……
他还没吐槽完,队伍转过一个弯,沈乐仰起头,瞳孔猛然收缩。前面的山道上,竖起长长长长,不知多长的一根电线杆!
等等,怎么不是竖在山脊上,是竖在山道上?
沈乐凝目细看。那电线杆不是竖着,而是被人扛抬着,在山道上向上,向上。
山势陡峭,连得黑漆漆的木头电线杆,也像是竖起来了一样!
长长的电线杆,最少十米长的电线杆,没有七八百斤,也有五六百斤。
两头都被粗绳捆住,每一头的绳子都穿过一根杠棒,由两个最棒的小伙子扛起来,另外两个小伙子在旁边
就这么四个人,两前两后,扛着沉重的电线杆,向山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再往后看,五六个人,两支杠棒,扛着一台半人高,大半人长的变压器,弯着腰,弓着背,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把汗珠子砸在地上。
沈乐心头忽然涌起一股热流。沉甸甸的,酸楚异常,冲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年,几十年前,我们的先辈,向阳的父亲和祖父那一辈,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就是这样用肩膀扛,用人力抬,把各种各样的设备运进来,把电力和光明送进乡村的啊!
他不再抱怨,也不再想要卸下背架好好喘口气,埋下头,盯着脚下的山道,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前面一段还是山道,后面一段,是山坡上砍掉了树拔掉了草,简单夯实一下,开辟出来的简易山道。
又陡又滑,步步艰难,沈乐气喘如牛,一步一步低头走着,感觉整个人的灵魂都被压进了土里。
然而走着走着,前方山道上,忽然起了嘹亮的歌声:
“第一的多来什么多哎”
乡音浓重,沈乐几乎听不出是什么歌词,只是他附身的那个男子从小听惯,才让他立刻明白了歌词的意思。顿一顿,队伍后方,立刻响起了应和:
“第一的多来天上的星哎”
一个个背着重物挑着重物,闷头赶路的汉子,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队伍前头,那个歌手再次开腔:
“第二的多来什么多……”
“第二的多来凡间的人!”
歌声高亢清亮,回荡在闷热的山道上,像是一道潺潺的山溪跳跃而下。沈乐精神一振,仰起头,随着大家齐声合唱:
“天上的星哎”
歌声回荡。一递一接,一唱一和,从第一第二,一直唱到第十八,唱得队伍里人人精神抖擞。
背着背架,扛着电线杆和变压器,行进的脚步都快了几分。从头到尾,沈乐唇边的笑容就没有落下:
这么辛苦,这么艰难。可当时的人啊,就这么敞亮亮地,一直能在劳动中,生活中,找到乐趣啊!
越走越暗,山里的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进山的队伍点起了一根根火把。星星点点,像是一条金色的链条在山路上转折。
这美丽的景色,沈乐完全没有心情去看。他把东西背到山顶,卸下背架,瘫在一丛野草上,拧开水壶仰着脖子直灌:
“累死我了!”
左看右看,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样,一屁股坐下就爬不起来。
却有一群人忙上忙下,挖坑,树电线杆,填土。人群里,一个缺了条胳膊的中年人高高举起油灯,沙哑着嗓子指挥:
“让开,让开,都让开!建国,建军,拉住绳子,三,二,一,起”
人群中,小油灯放出烁烁光亮,照亮了整个场地。照亮了所有怀抱着希望,想要快点引来电力,照亮山村的面庞。
油灯的光芒,从山顶移到山道上,再从山道上移到村口。
一台在沈乐看来式样非常老旧,然而当时却很闪耀的变压器,在村民的欢呼声中,稳稳放到村口。
从未有过的光明,照亮了整个村庄。
站在变压器旁边,沈乐左顾右盼,看着老人激动的笑脸,看着一路狂奔,跑来跑去的孩子。
耳边灌满各种各样的欢呼,有村民的,有电工的,也有小油灯的:
【通电啦!】
【我们通电啦!】
【我们终于通电啦!】
【以后,就到处亮堂堂的,看什么东西都清清楚楚的,一直清清楚楚的了!】
然而这光明并不是常驻的。那个时代,供电往往不足,支持工业生产尚且不足,想要让农村二十四小时亮灯,实在力有未逮;
更不用说,那个年代,以农户的经济能力,基本上也付不起电费……
于是,沈乐站在小油灯旁边,看着一家人家,往往只有一盏5瓦到10瓦的电灯,而且只有吃晚饭的时候亮一会儿,很快就关掉;
看着村里的电灯经常点着点着,就会发出“滋啦”的一声响,忽然熄灭,让整个村子陷入黑暗;
看着电工手持铁皮卷成的大喇叭,扯着嗓子喊:“今天晚上停电啊!大家提前准备好!”
然后,一根根蜡烛,一盏盏油灯,就被家里的主妇翻出来,点起来。
沈乐看着孩子们在油灯下读书,做母亲的在油灯下缝着衣服,老人在油灯下平静地劈着竹篾,双手翻飞,用篾片编制竹篓或者竹匾。
光影忽地变幻,一个年轻男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村子,直奔村头而去:
“李家姆妈!李家姆妈!”他喊得上气不接下气:
“快!快!我媳妇要生了!”
吱呀一声,窗户推开,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容貌慈善的中年妇人,隔窗应了一句:
“稍等!我收拾东西!”
她背了一个小箱子,匆匆而来。年轻男人高高举起油灯,为她照着路,引她前行,带她走过山路,进入产房。
油灯把均匀稳定的光芒洒落在室内,照亮产妇痛苦的脸色,也照亮赤脚医生不断忙碌的双手。
终于,一声婴啼,打破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是个男孩子!徐家姆妈,恭喜侬啦!”
空气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人们微笑,吁气,相互恭喜。连小油灯里摇曳的光芒,也显得格外明亮:
【看看,看看,亏得有我在吧!】
【没有我,这种关键时刻,你们麻烦就大了!】
“唉,什么时候,能一直有电就好了。”产房外,沈乐听到一位年长的男性,向产妇的丈夫由衷感叹:
“那样的话,就用不着节骨眼上给人接生,还要一直靠煤油灯照着了!”
沈乐微笑起来。隔着窗户,他伸出手,虚空摸了摸小油灯。
你看,其实大家期待的,是一直有光明。
并没有期待你一直在嘛!
小油灯的光芒激烈闪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