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美滋滋地给自己点了个赞。能看见老物件的记忆,他在修复领域,就有了别人难以企及的优势
哪怕只能用于一些有灵性的老物件,那也很好了!
越是经历的时间长,越是跟随主人,经历过跌宕起伏的人生,越是容易有灵性啊!在他手里,越是有完美修复的可能!
要知道,修复工作,花在查资料对比揣摩“这块儿原来是啥样子”上的时间,有时候,比真正动手修复的时间还长呢。
君不见,断臂的维纳斯,到现在那两条胳膊都没接上,是修复者不想接吗?
还不是不知道它完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模拟接来接去,怎么接都不对味!
当然,资料还是要查的。自己猜测它“为什么是这个材质为什么是这个形状”,必须有证据,有参考……
论文上敢写“这是我在老物件的记忆里看到的”,怕不是要给老师打破头!
沈乐一边美滋滋给自己点赞,一边着手除尘清灰回贴漆皮修整百宝嵌片丢失后的凹槽轮廓。
等到老游千里迢迢,从京城拎回打磨好的玉石,沈乐还要对轮廓做最后的精细打磨和修改:
按照轮廓描线设计,画出图画,师傅雕琢完成,总有个零点几毫米的误差。沈乐要修整玉石边缘,让它们能够分毫不差,嵌入凹槽。
打磨完了,边缘还要抛光,整体还要做旧。这样粘接上去,整体效果才能融为一体,不至于有一块泛着贼光……
这一轮打磨又耗掉了好几天。然后,才是熬粘接剂,把新补配的部分粘上去。
根据原本残存粘接剂的不同,还要熬三种不同的粘接剂。一种是直接用大漆,一种是鱼鳔胶,一种是松香加蜂蜡……
简直让人眼前一黑!
对了,松香加蜂蜡,有不知多少种比例配比,属于能让人愁掉头发的问题。
沈乐又查了一大堆资料,才发现前人做过实验,松香比例在25%的时候,黏结力最高,比例再高,比如上升到30%,黏结力又开始下降。
“真的好麻烦……而且,真的有人会去做这种实验啊……”
沈乐嘀嘀咕咕地按照实验数据调制松香蜂蜡黏胶。但是没法子,修旧如旧,就是这个样子。
材质要一样,工艺要基本一样,粘接剂都要一样。
如此才能保证修复完整的文物,历经多年,还是原来的样子。
哪怕旧了破损了,还能窥见原来的技术路径,不至于淹没在新的修复者随手涂上去的胶水下面……
顶部金银平脱镶嵌的蝙蝠桃如意花纹,补配一只蝙蝠,补配一只桃子,补配半边如意;
四壁回贴剥落的漆皮,粘上婴戏图百子图缺损的螺钿,妆奁盒背部,《桃夭》诗文流光溢彩,散发着温柔明丽的光芒;
妆奁双门内壁,描金的山水楼阁人物,金色波浪粼粼波动,多种不同颜色的金粉堆叠出明暗变化:
皴染山体的金粉偏暖黄色,描绘树木的金相对偏冷色,绘制石块的金颜色亮度最高,色调偏冷。
顺便说一句,真正上手修复,描金,洒金的时候,沈乐手还是抖了……
用一克500多块的黄金,而不是100克十几块的黄金,感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哪怕是用丝绵蘸着金粉,在干了90%的漆面上把金粉揩上去,那还是很惊悚的活儿啊!
随便手一抖,就在心里默念“十块钱浪费掉了……又是十块钱浪费掉了……不好,这次20块钱浪费掉了……”
金粉涂上去了,百宝嵌上去了,最后,修复五金件上的锈迹,补配缺损的部件。整个妆奁盒,焕然一新!
“啧啧啧啧,还是我的手艺好啊!”
沈乐翻开妆奁盒顶部,支起铜镜,拉开前方柜门,打开抽屉亮出里面的一件件藏品。
“这么漂亮的一个妆奁盒,漆匠木匠的炫技之作,部件完整,传承有序,放到拍卖会上去卖,怎样也要卖个几百万吧?
残损版的卖个几十万顶天了,增值部分,全都是我的手艺啊!”
他拍照片,拍视频,记录全景,记录每一个细节,准备拿给林老师看,顺便在写论文的时候可以配插图。
当然,目前最要紧的不是写论文,而是梳理妆奁盒的气息,让新补上去的部分,和旧的部分融为一体。
然后,让气息顺畅流动,让妆奁盒的灵性自然激发,自然生长
至于产生灵性的妆奁盒,还能不能捧到老太太面前去,会不会把老人家吓个好歹的?
沈乐表示,他有丰富的调教器灵的经验……
端坐,冥想,运用灵眼,升腾热流。
这么长时间的修复下来,沈乐终于明白,为什么妆奁盒上,会有如此复杂的气息
那轻盈绚丽而明媚的气息,想必来源于佩兰的青年时代。
来自她对爱情的憧憬和向往,来自小夫妻幸福甜蜜的婚后生活;
而那深沉厚重的气息,则来源于丧夫之后漫长的人生。
来自她为人母亲为人祖母的经历,来自之后几十年的惊涛骇浪,家国变故……
“所以,在阿新离开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是什么让老人家收养了林教授,是什么让她收养林教授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人……
你还记得吗,你……可以告诉我吗……”
妆奁盒默然无声。
盒盖上金银平脱轻轻闪光,盒壁上螺钿花纹绚丽却内敛,内壁上小箱子上,金粉百宝富丽灿烂,与盒内的斗彩瓷器交相辉映……
众多光芒升腾摇曳,气息越来越强,终于,形成了肉眼都能看见的光柱。
五颜六色,金碧辉煌,偏偏,又有一种内敛深沉的味道压住所有富贵气息,并不显得暴发。
“这大概就是,五彩斑斓的黑吧……”
沈乐默默叹息。他什么时候能有这种深沉感觉啊,按说他现在账上也有一个亿了,也不缺钱了,可他还是压不住这么多钱……
揩金粉的时候,筛金箔碎片的时候,他手还抖!
光柱扑面而来。沈乐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被卷进了一片光影当中。
光影流动,他又回到了佩兰一家的居所,那栋小小的石库门房子。
只是时光荏苒,佩兰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大半,琳琳已经长成了身材高挑的十几岁少女。
而她们的家境也有了极其明显的下降:老人的袖口,胳膊肘,衣襟边缘,满是补丁,少女的衣裙,显然也是改了又改,接了又接。
而另外两个孩子……
“婷婷……婷婷啊”
凄厉的哭嚎声刺破寂静。沈乐心里一揪,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楼下,转进前客堂。
厅堂中央,一个已经不年轻了的妇人,整个身子俯在软绵绵躺着的小身体上,哭得抬不起头:
“婷婷妈对不起你,妈害了你啊妈就不应该让你出门……婷婷,我的婷婷……”
她左手边,一个十几岁岁的小男孩板着脸站着,双拳紧攥,脸色阴沉愤怒;
右手边,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婶紧紧扶着她,不停安慰:
“不是你的错……这是命……这就是命……现在这个世道,大家活着都难……婷婷是突然走掉的,没受多少苦……”
啊……
小姑娘出事了吗……
沈乐心里一冷。阿新奔赴理想,最大的期待,就是希望家人平安;如果知道他的女儿出事,他该多难过啊……
怎么出事的?
是意外事故,还是被人害了?!
沈乐绕着她们转了一个圈子,又转了一个圈子,这才看清楚当前的状况。
婷婷,那个上一段记忆里,还是抱在手里的周岁女婴,这时脖子奇怪地歪在一边,已经无声无息。
她稚嫩的脸颊侧面,凝固着一大片污血,已经发黑,仍然看得出下面的青紫;
做母亲的轻轻扳开她手指,小手当中,死死握着半片碎布,指甲翻卷,应该是和人经过了猛烈的争夺,到死都不肯松开。
母亲一边落泪,一边亲吻她的手指,慢慢抽出碎布。
布片上面,还残存着一小粒一小粒的大米,有些深深压在掌心,有些甚至嵌到了指甲缝当中。
很显然,小姑娘是去买米买一小袋米回来,路上遭遇了抢劫。她拼尽全力,还是没有保住珍贵的粮食,甚至自己也随之罹难……
“妈对不起你啊!妈不该让你去啊!”当母亲的还在嚎哭:
“妈应该自己去的!碰到抢劫,也应该是我死在你前头啊!!!”
沈乐默然。几斤大米,何至于就闹到抢劫,闹到杀人的地步?
那个时候,外面的局势,已经那么乱了吗?
明明阿新还信心满满地说“她们住在租界,只要小心谨慎,安全能保证的……”
但是沈乐一点也帮不上忙。他看着一家人寻了块小小墓地,沉默地为孩子举行了葬礼;
看着她们去报案却毫无结果,一个老警员叹息着告诉她们,“现在这世道,别指望了”;
看着物价飞涨,一斤大米的价钱,从三万涨到五万,再涨到十万,甚至一天内连续上涨五次……
这日子,要怎么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