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涉足的这一段记忆,比上一段,上上一段,都要明丽得多。
莹莹已经长大许多,从七八岁哀哀痛哭的小丫头,长成了十七八岁,身材高挑健美的少女。
她剪着短短的,整只耳朵都露出来的头发,在操场上尽情挥洒汗水:奔跑,跳跃,翻木墙,跳沙坑。
练擒拿格斗,练捕俘动作,一套又一套的拳头,打得虎虎生风。
而操场上的课程结束之后,她又钻在图书馆里,拼命读书。法学,心理学,指纹学,法医学,统计学……
一本又一本,高高地厚厚地堆起来。有简体横排,有繁体竖排,有英文,有俄文,有不知道什么文。
那些沈乐看一眼就晕眩的文字,她皱着眉头,翻着比拳头还厚的字典,一个字一个字看,一本一本地啃。
手边的笔记本换了一本又一本,每一本上,都有她大段大段的笔记,摘抄,图画。
三年时间,少女从一个刚刚入学,青春懵懂的新学员,成长为一个英姿飒爽的公安干警。但是,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她却遇到了麻烦:
“我要去刑警队!我要和犯罪分子做斗争!”
莹莹站在负责分配的老师面前,身躯轻轻颤抖,晒成小麦色的脸气到通红:
“我就是为了当刑警,才报我们学校的!如果我是警察,我……我……”
才说了几个字,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如果她是警察,如果她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能成为警察,她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疼她爱她,为她做各种各样娃娃,做出那个漂亮玩偶屋的哥哥,是不是现在还活着,她会有漂亮的嫂子,有可爱的小侄子?
老师满眼为难。这个小姑娘,是烈士家属,是三个哥哥牺牲以后,家里的唯一后代。
这样的孩子,一贯是需要受到照顾的,怎么能分到最艰苦最危险的刑警岗位去?
“陈海莹同学。”她努力平心静气地讲道理:
“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任何一个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人民公安,更应该服从组织的命令,到党和国家需要的地方去……”
“当刑警难道不是为人民服务?”莹莹初生牛犊不怕虎,还在努力争辩:
“难道我们不需要女刑警?前几天我还听说,现在基层女刑警特别少,特别缺!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下去?!”
“陈海莹同学。你是我校培养出的优秀人才,很多方面的能力都非常难得。”老师继续苦口婆心:
“女警察,女刑警,很多人都能当,但是,你的岗位,却不是任何人都能替代。”
“可是老师……”
“陈海莹同学。服从命令听指挥!”
“……是!”
莹莹就这样留校,成了一位教职员工。然而很快,小姑娘就遇到了新的烦恼:
“……你们怎么听不明白呢!”莹莹辅助的授课老师,讲《刑事侦察》的李老师,气得脑门上冒火:
“死者被家人发现坐在客厅椅子前地面上,头部受伤出血,地面有大量血迹。
客厅内物品没有破损翻动倒伏的异常现象,靠背上方0.85米处的南墙上发现有两处很小的喷溅状血迹,方向为从下往上……”
他滔滔不绝,把案例当中勘察到的细节,全部说了一遍:
“……这种情况下,你们更倾向于是自杀还是他杀?为什么?”
莹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得聚精会神。她觉得李老师已经讲得很清楚,很明白,很透彻。
但是,这些抽调来短训两个月的干警,却都是一脸茫然:
“想不出来啊!老师,你说了这么多,我们记不住!”
莹莹看着都为李老师感到尴尬。李老师却还是非常耐心:
“这样,我重新说一遍。”她刷刷刷刷,在黑板上开始画房屋的平面图,一边画,一边讲。
窗口在哪里,桌子在哪里,椅子在哪里;人朝哪个方向倒伏的,血迹在什么地方发现;
从窗台上到旁边椅子上都有香灰,桌子到椅子之间的地面,有重叠的穿袜子的脚印,进来的也有,出去的也有……
“现在呢?”
一个课堂,二十来位干警,有五六个若有所思,剩下十几个,面对黑板上的大方框小方框大圆圈小圆圈,还是一脸茫然。
特别是,血迹的高度,方向,这种立体的信息,莹莹在黑板上画的图,完全没有办法呈现……
她磕磕绊绊地上完了这堂课。下了课,她和李老师聊起来,那位中年干警就笑她:
“没事儿,这些干警,年龄都在四十岁往上,文化程度多半只有小学,初中就算很高了。这样在纸面上讲,人家确实很难懂啊!”
“那怎么办?碰到什么案子,直接把学员带到现场去?”
“那倒也不必。有文字,有记录。不行就画个图给他们看,再不行……案子查不出来,不是还有上级嘛!”
但是莹莹不服输。纸面上讲听不懂,那就给他们实例!莹莹扑在图书馆,研究了几天几夜,立刻打了份报告上去:
申请搭建模拟现场!
申请一个空房间,空教室,暂时不用的家具摆进去,找个人扮演尸体
或者用竹竿稻草扎一个假人,布置假的现场,供学生们练习勘察!
申请报告打了上去,很快被批准下来。管后勤的老师有些为难,还是尽可能给她提供了条件:
“小陈啊,桌子椅子什么的,学校有的,你都可以借,好好还回来就行。红墨水什么的,你省着点用啊!”
家具,模拟尸体,假装鲜血的红颜料。陈海莹一样一样自己拖过来,一样一样努力布置,仔仔细细复原现场每一个环节。
鲜血喷溅低落流淌的方向,现场的脚印,家具上的痕迹,房门,窗户,门锁……
模拟勘察大成功!
短训干警们表示:
“陈老师你这样一摆,我们就明白了嘛!我们看现场,就是这样看的!”
但是,教学成功了,莹莹很快又发现了新的问题。第一,是工作量大,每上一节现场勘察课,她至少要花三个小时去预先布置;
第二,是物资消耗太多。家具之类虽然都是借的,但是红颜料,喷了红颜料的报纸,假人身上沾了红颜料的衣服……
这些全都是耗材,换个案例,就要重新弄一套。在那个匮乏的年代,这些物资,就给后勤老师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第三,是案例没办法固定。换个案例就要重新安排,原先那个案例布置的场景,直接就消失掉了。
有什么法子,把这些场景固定下来就好了!
要讲哪个实例,就把学生带到那间屋子里去,让他们自己看就好了!
想是这么想,莹莹却也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学校里的房间有限,能腾一间屋子给她,已经是千难万难;
家具物资也都有限,要把每个模拟案例室,都摆满了家具和假人,更加做不到。
搞来搞去,似乎只有每次上课,每次临时布置,是最经济的法子了?
莹莹愁眉苦脸地下班。回到家里,母亲看她吃不香睡不着,魂不守舍的样子,大为心疼:
“莹莹啊,工作是工作,日子总还要过。你这个样子,别说我心疼你爸也心疼,你哥哥在天上看到了,他也要心疼的!”
哥哥?
哥哥!
莹莹愣了一愣,猛然起身推开碗筷,奔到楼上。卧室里,一座又高又宽的橱柜安静立在墙边,被蓝布严严实实罩着,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莹莹一把掀开罩布,几乎贴到玻璃柜门上,去看里面的摆设:
床,沙发,桌子,吊灯,沙发上的男主人,床上的女主人。
梳妆台,小桌子,小椅子,穿着美丽小裙子的洋娃娃……
是这样!
就是这样!
我只要做一个个这样的小屋子,把家具,把人都摆进去,就能演示给学员们看了!
这么小的小屋子,我桌上就能摆两个呢!还不行的话,再多申请一个柜子,要讲什么案例,直接把小屋子拿出来!
“妈,妈!”她转身高喊:
“能不能找个人教我木工?”
木工是没有的,陈家的人脉,找不到现成的木工,来从头教她这样一个外行。
不过,她把想法报上去,教刑侦的李老师倒是很支持,特别请后勤部帮忙,给她介绍了一个人:
“陈海莹同志,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后勤科的李师傅。
学校里有什么家具门窗坏了,修修补补,都找他。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他说”
木工师傅锯木头,刨木头,削木头。把木片粘成一件件家具,钉成一个个人偶。
自然不可能像哥哥做的那么精致,榫卯结构更是想也别想,但是胶水一粘,却也有个样子,能表示出这是桌子这是椅子。
莹莹就想方设法,找案例,画图纸,找各种各样的小零碎,把这些东西拼装起来,做成她想要的案例示意:
用小木条夹着极细极细的碳条,做成娃娃手里拿着的铅笔;
把刨花切成小小的细条,粘在胶泥做成的炉膛里面,假装是用来烧火的木柴;
寻找各种各样的布,给娃娃做衣服。要柔韧,要薄,但是当然不能透明。必须经得起褶皱,不能轻易松开,弄湿也不会撕破;
最难的是,用缝衣针一头缠上一点点棉花,画出各种各样的血迹:
墙面贴纸上喷溅的血迹,电灯开关附近沾满墙壁的血手印,在地板贴纸上血淋淋的脚印……
莹莹感觉,这些东西做下来,她的手艺简直突飞猛进。而沈乐趴在她身边,感觉自己眼睛都要看瞎了!
而这些付出并不是没有效果的。时光荏苒,老一辈的教师退休,莹莹作为新一代的教师,走上了教学岗位。
然后,她凭借这批教学工具,成了学校里,最令学生印象深刻的老师:
上课的时候,每次端出来的模型屋,都和上次不一样。一群学生围在模型旁边,观察,画草图,做笔记,讨论:
“我觉得像是自杀。”
“不不不,我觉得应该是他杀。你看,血喷在死者后面,高处如果是自杀,血不可能喷到那个地方!”
“如果是我,我会格外注意房子外面,有没有不一样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