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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举荐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4165 2024-08-12 08:50

  风有些大,衣袂飘风之际,老马已驶入小径之中。

  行了半晌之后,一座满是青苔杂草的庭院出现在面前。

  柴门之前,斧斫灌木之声不断响起。

  王衍下了马,随手扔掉缰绳,向前走去。

  老马也不走远,就在旁边一棵大树下吃草。

  “师轩倒是自在。”王衍背着手,行走在蒿草间,举目四望。

  这是一个被人遗弃的院落,不大。

  前任主人多半不是官员,而是乡间富户,还是资财不算很多的富户。

  遗弃的时间估计不短了,至少五年以上。

  篱笆墙上爬满了瓜蔓,角落里遍生荆棘。

  曾经非常规整的菜畦之上,满是荒草。

  菜园中一口水井,落满了枯枝败叶。

  再看看那房屋,门窗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家什更是一点没剩下,空空荡荡的,一如空荡无比的河南大地。

  梁芬回过头来,笑道:“夷甫不也清闲得很?”

  “太尉固尊崇无比,却不担实务。今日下了朝会,数日内无事可做,自然清闲了。”王衍走了过去,道:“君为官多年,就算宦囊不丰,也不至于此吧?”

  王衍指着荒废已久的屋宅,说道。

  说话间,一只雉鸡自院中扑飞而起,消失在天际边。

  “此乃故人之宅。”梁芬扔了斧子,说道:“昔年来京求官,不得,便在此闲居。王弥自洛阳败走后,他便南下建邺了。临走之前,将宅子赠予我,老夫当时未收,现在却跑来闲居,实在惭愧。”

  “京中梁宅不好么?”王衍问道。

  梁芬伸手一指前方,说道:“老夫昨日便来了。早上起身时,花木落满晨露,林间薄雾缭绕。及至午时,金乌高悬,远山含黛,又有白云出岫,猿啸鸟啼。夕阳斜照时分,我行于豆田之中,与农人相谈甚欢。夜中坐下河畔柳下,以星汉佐酒,酣醉而归。夷甫,你说这日子自在么?”

  王衍起了几分神往。

  片刻之后,摇头失笑,道:“我利欲熏心,不如师轩洒脱。”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梁芬在青翠的草丛中漫步行走,说道:“若无夷甫在朝中操持,我亦无法安居。说到底,我做了逃兵,而夷甫你还在为这个天下裱糊。”

  “就没想过再谋一职?”王衍问道。

  梁芬摇了摇头,苦笑道:“吾女十年来第一次写信哭诉。我若再为谁做事……”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王衍理解。

  刘汉这几年非正常死了三个皇后。

  先是刘渊的单皇后,作为庶母的她被刘聪宠幸,惭愧自杀。

  接着是刘聪的张皇后。刘聪想立刘娥为皇后,张太后不许,于是就立了太后侄女张氏为皇后。太后一死,张皇后很快就死了。

  刘聪遂立刘娥为皇后,但正月里有陨石坠落于平阳以北。陈元达认为“女宠太盛,亡国之征”,十余日后刘皇后死。

  大晋朝好一些,不像刘汉这么离谱。

  但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不信你去问问羊献容,看她怎么回答你。

  梁芬若担心女儿安危,不愿出仕也可以理解。

  “夷甫今日来此,想必不是为了来陪我说话的吧。”二人漫步间,已经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农田前。

  农田中栽种了许多苜蓿,有农人奋力收割晾晒,然后拿去喂养牲畜。

  更有那省事的,直接驱赶着牛羊马驴到苜蓿田内,任其嚼吃。

  吃一段时间,就将其赶走,免得吃多了胀气。

  一切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罢了,你既不愿出仕,老夫还有何话?”王衍摇头笑道。

  “陈公让你来的?”

  “陈公在南阳调和土客百姓,听闻师轩伱已是白身,有些歉疚,想让你领冀州刺史一职。”

  “冀州?”梁芬一怔,问道:“陈公已确定要攻河北了?时机成熟了吗?”

  王衍正在斟酌语句,却见远处出现了滚滚烟尘,定睛一看,顿时抚掌而笑,道:“师轩请看,那边是什么?”

  梁芬看了许久后,方道:“似乎有人赶着牲畜而来。”

  “然也。”王衍时不时来金谷园居住,对这些太熟悉了,只听他说道:“河阳枋头有捉生军,常夜间突袭,擒捉生口。有时候也会出动大股骑军,快进快出,声东击西,俘虏人丁牲畜而回。”

  “伤亡不小吧?”

  “应是有伤亡的。”王衍点了点头,道:“但缴获也不少。金谷园外,已有马三千余匹牛七千余头羊五万余只,都是自今春以来的缴获。”

  梁芬暗自算了算。

  昔年翻阅档籍,得知雁门关外的草原之上,一口人大致对应十五头大小牲畜。

  这十五头牲畜中,大牲畜(马牛驼)和小牲畜(羊)也有大致对应关系。

  如果是较为干旱的草原,则一头大牲畜对应十只羊。

  如果是水草丰美之地,则大牲畜比例较高,一般有四五只羊,就有一头大牲畜。

  说白了,看草原质量。

  河阳北城骑兵轮番出击,这么零敲碎打下来,应该是消灭了一個男女老少总计四千余口人的部落丁壮可能跑了许多,但老弱妇孺和牛羊车帐难跑。

  战果还是非常巨大的。

  即便在这个过程中损失了一些骑兵,只要换得够本,就没问题。

  他不知道河内有多少胡人部落,但这么打下去,他们是很难受的。

  春天草料匮乏,战马掉膘严重,除非喂粮食,或者挤压其他牲畜的草料,不然战马很难持久作战。

  牧草返青之后,更是一堆事情,即便成年男丁也要忙碌不休,哪有时间打仗?除非刘汉朝廷调拨粮草而来,帮牧民解决实际困难,不然大小头人对春天出征有很强烈的抵触心理。

  又或者,南下能抢到很多粮食财物,这才有那么一点可能说动牧人丢下农活,汹涌南下。

  但河阳北城是一座纯粹的军城,能抢到屁的东西!

  相反,在军城内养精蓄锐的晋军骑兵不用忙农活,无需放牧,战马也有粮食喂养,反复出击烧杀抢掠就对了。

  正所谓久守必失,防是防不住的,因为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击,往哪个方向出击,有多少人出击。

  集结大群骑兵严阵以待?那家里的活计怎么办?

  牧草刚刚返青,肯定不够战马吃的。而且,都上阵打仗了,不得给马儿上点“硬菜”?不吃粮食,力气不足,骑不了多久就要停下来放牧,甚至打着打着,马儿口吐白沫,跑不动了便如司马炽那般。

  在春天交战,对匈奴非常不利。

  即便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缴获,也把匈奴人折腾得够呛。

  一年之计在于春,对农民牧人都是适用的。

  河内胡人的损失,远远不止账面上那点,对他们生计的破坏才是重点。

  河阳枋头筑城,真的是神来之笔,攻守之势为之逆转。

  至少,洛阳现在安全了很多,这是实话。除了新安那个口子之外,匈奴人很难直接深入洛阳腹地了。

  双方的“国土”其实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局势就是一点一点改变了,内在的东西才是重点。

  “夷甫,太白想让我出仕做些什么?”梁芬突然问道。

  “师轩,你……”王衍大笑起来。

  梁芬自失一笑,道:“人生短短数十春秋,虽古圣贤,无能免者,我亦近归途矣。君子守其道而知其终,全其义而归其正。我一世晋臣,自不会再出仕。”

  王衍若有所悟。

  果然,梁芬接着说道:“傅世弘(傅宣)昔为朝臣,后随我入宛,今赋闲在家,为人忠孝,聪明天纵。其弟世道(傅畅),沉毅多谋,谙识朝仪。此二人皆大才也,吾实不忍其归于田园,埋没于荒草之间。陈公若乏人,可辟其入幕,定有所效。”

  “北地傅氏,名臣之后也。”王衍微微点头,又问道:“此二人胆略如何?”

  “陈公需要他们做什么?”

  “可敢前往安定北地,招抚群胡?”

  梁芬沉吟片刻,问道:“富贵须得拿命来拼。陈公怎么个招抚法?”

  “陈公闻诸胡东迁,动辄数万人,便起了招抚心思。若愿来河南,可给地。立下战功后,封妻荫子自不在话下。”王衍说道。

  “也罢。”梁芬叹道:“我可书信一封,遣二人携往安定。”

  梁氏乃安定大族,傅氏郡望北地,两郡地接胡境,境内外部族众多。

  像梁氏傅氏这种边地豪族,不可能跟胡人没有任何联系,让他们去招诱,成功率会更大一些。

  说难听点,在当地胡人部落酋豪眼里,洛阳天子的分量可能都没梁氏傅氏大。

  这就是人脉关系影响力。

  梁芬不愿给邵勋当官,但却愿意举荐亲信,如果好好利用,作用非常大。

  恰好最近关中战局又有转机。

  刘粲攻至长安附近,屡战屡胜,但后方的冯翊却被人偷袭了,还死了一员大将。气急败坏之下,率军撤退,战线又被推到了东面,拉锯非常激烈。正好趁着这个有利时机,带兵潜回老家招人,就像刘琨派人回中山募兵一样。

  如果成功,那么不但二傅立下大功,邵勋也会记得梁芬的人情。

  “陈公招诱诸胡来河南,难道想大举北伐?”梁芬又问道。

  “十之八九。”王衍说道:“你没看到南阳都出动了二万人马北上么?而今豫兖各地,已在转运资粮。下个月可能就要集结各地兵马了,陈公盯石勒盯得很紧。”

  梁芬听后,神色间有些振奋。

  局势真的在一点点好转。

  匈奴好比一名全身掼甲的骑士,直朝中原冲来,气势汹汹,莫可抵敌。但随着陈公一连串的手段,敌骑的速度越来越慢,向前冲的势头越来越小。

  他虽然打定主意做一个旁观者,但内心之中依然很高兴。

  “平阳会不会派兵来援?”梁芬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王衍苦笑道:“静观其变吧,全忠快回来了。”

  梁芬看向南方。

  老夫把宛城送给了你,就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逐豺狼而天下破晓,安生灵以四海升平,此为老夫生平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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