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很快来到了正月。
改元狂魔晋惠帝早就决定好了,今年叫永兴元年(304)。
永兴,寓意不错,就是不知道这个新年号能不能给他去去晦气,给大晋朝带来“永兴”了。
辟雍这边大体平静。
前些时日,南边传来消息,有鲜卑骑兵抄掠乡野。
不过这些胡骑很鸡贼,一不去草木深幽的山里,二不来建筑众多地形复杂的城南,就在空旷的平原上活动,截杀信使驱逐游骑其实主要工作还是劫掠。
大家都不傻啊。
司马颖请人家来打仗,没给太多好处,鲜卑人就“自取”了,最后苦的还是洛阳百姓。
正月初八,眼见着前线趴窝,成都王司马颖接连派出使者,反复催促。
从出师开始算起,将近半年时间了。既是自魏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庞大军团,那么各类物资的消耗也会一样庞大。
河北快吃不消了,百姓怨声载道,之前被暴打击溃的流民军又有死灰复燃的架势。
考虑到下个月就要春耕了,如果正月不打完,把士兵们放回家种田,接下来一年河北的日子还要更加难过,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尤其是城西的张方已经两次上表请求班师,虽然都被长安方面驳回了司马颙才不关心耽误农时会怎样呢但消息传到邺城后,司马颖是真的坐不住了。
他甚至预感到自己会失败,忧虑非常,坐卧不宁。
于是,他决定孤注一掷,下令进攻。
新任主帅牵秀很反感这个命令,但又没有办法,于是召集诸将,商议后决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成都王的命令不能不执行,但又不能全部执行。
于是乎,一次中等规模的进攻展开了。
结果很惨淡。
堂堂正正的野战之中,数万河北军被打得狼狈而逃,死伤惨重。
至此,河北军前后已经被俘斩七万余人,差不多三分之一了,可谓伤筋动骨。
邺府幕僚苦求成都王不要再浪战,打不过的,不如继续深沟高垒,困死洛阳算了。
司马颖黯然同意了。
这一仗,兵员素质的差距体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他不得不思考,腐朽的世兵究竟还能不能倚为主力了。
糜晃和邵勋得知消息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三次稍微上点规模的会战,大都督都打赢了。”糜晃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第一次是建春门之战,司马乂胜陆机,斩首三万余级。
第二次是千金堨之战,司马乂胜张方,斩首五千余级。
第三次是洛水之战,司马乂胜牵秀,斩首两万余级。
司马乂不是没输过,比如偃师等外围之战输了,但都是小败。况且,王师在城北取得过小胜,东阳门之战又败牵秀,城南还杀过孟超,类似小胜利也不少。
总体而言,打了不到半年,司马颙前后损失近两万人,司马颖损失七万多人,司马乂掌握的洛阳中军损兵一万几千。
战损比非常好看,局势却愈发被动,不得不说很离谱。
事到如今,邵勋也想不到该怎么赢了。
“督护何故嗟叹?”邵勋说道:“大都督错失两次机会后,就不可能赢了。王师本就利速战,不利久持,这会已是正月,太仓内没多少粮食了吧?”
太仓就在建春门内,是整个洛阳的粮仓。
到北魏时,太仓移到了东阳门内。
隋时,因为愈发依赖漕运,仓城修到了城外,如著名的河阴仓。
唐代吸取教训,又把仓城挪到了城内,位于东北角,曰“含嘉仓城”,可储粮百万斛。
“快见底了。”糜晃说道:“军士都减少口粮供给了。”
“既还有,为何减少将士口粮?”
“估计大都督想持久战吧。”说完,糜晃笑了,显然不太相信。
“关中如何?”邵勋总觉得司马乂在战略抉择方面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一把梭哈固然是赌,但你有别的选择吗?
“刘沈将七郡兵万余人攻长安,听闻司马颙手忙脚乱,差点应付不过来。不过他挺狠的,咬牙不召回张方的部队,还在周旋。”糜晃说道。
刘沈原本是朝廷派往蜀中总揽全局,讨伐李流的。行至长安时,被司马颙强留了下来,当他的军师,随后又出任雍州刺史。
司马乂为了缓解洛阳防守压力,派人至关中传诏,令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先后有七个郡响应,团结在刘沈身边。
这个时候又不得不提下司马炎了。
正是他下令裁撤各郡郡兵,导致地方上无兵可用。这次七个郡联合起来,才拉起万余郡兵,大部分还是临时征发的农民,足见艰难。
司马颙手头的留守兵力差不多也是这个数,所以他在度过最初的惊慌期后,壮着胆子不召回张方,苦苦支撑,打定主意一定要干死司马乂。
“关中那边,胜在出其不意,越拖越危险。”邵勋判断道:“七郡兵多半不甚堪战,而司马颙手头还有万余留守兵力,这些人是可以打一打的。即便一开始猝不及防,吃了亏,调整过来后,刘沈胜算不大。没希望了,大都督寄望外人,此谓缘木求鱼。”
“不说这些了。”糜晃摆了摆手,情绪不是很好。
虽然自己的“老板”司马越已经联络了几个禁军将领朝堂高官背叛司马乂,但在看到司马乂连战连胜,却要一步步走向败亡的结局时,他心中是不太痛快的,觉得非常可惜。
“人挑好了吗?”他问道。
“挑好了,十个弓手三十甲士,我没和他们说什么事,但和两位队主交代过。”
这种事情,动手前为了保密可以隐瞒士兵,但一定要对直属军官讲清楚,不然就是自寻烦恼。
就像司马越密议背刺司马乂时,一定要把他这个一线打手指挥官叫过去,说清楚他在干什么。
如果邵勋稀里糊涂到了现场,发现是干司马乂,心中畏惧撂挑子不干,或者没有心理准备,手忙脚乱搞砸了,那司马越就傻了。
司马越可以隐瞒自己的部分心腹幕僚,甚至对妻子裴妃隐瞒,但绝对不能向一线指挥抓人的邵勋隐瞒。因为现场可能会出意外,一线厮杀的士兵可以稀里糊涂,但指挥官有资格了解任务详情,随机应变。
“可靠吗?别见了司马乂当前,却不敢动手了。”糜晃问道。
“放心,我选的自是可靠之人。”邵勋说道。
十个弓手来自李重队,由他亲自管带。
另有三十人来自邵勋的“老本钱”,由黄彪率领,挑的是年岁较大的少年,普遍在十七八的样子。
士兵之外,还有陈有根黄彪杨宝李重四人。
杨李二人纯粹是带在身边看着,不给他们作妖的机会,哪怕可能性极小。
陈有根黄彪知道要干什么事,他俩是亡命徒,包括那十名弓手亦是。
对付司马乂,其他都是次要的,唯有一点,带过去的人一定要可靠。
说动手就要动手,别他妈听到司马乂的身份就犹豫,那还玩个屁。
所以,他带的是亡命徒和脑残粉的组合,确保一击成功。
“尽量不要杀伤大都督。”糜晃提醒道。
“为何?”邵勋问道。
杀人和生擒是两个概念,难度完全不一样。
说难听点,找准机会,他一箭就能干掉司马乂,但擒捉他却要与他身边的随从近战,复杂许多了。
“司空不想手上沾血。”糜晃说道。
邵勋闻言微微颔首。
司马越这样做,可能是想拉拢司马乂幕府的士人以及禁军官兵。尤其是后者,司马乂连战连胜,威望涨了不少。如果司马越悍然杀人,可能会有负面影响。
“什么时候动手?”邵勋问道。
“大都督从城西退兵了,天子召其慰勉,咱们明日就回去,提早做好准备。这边你安排一下,别出乱子。”
“放心,临走之前,我会把杨宝还有李重带走。辟雍这边,督护最好还是亲自坐镇一番。”邵勋说道。
“这……”糜晃稍稍有些踌躇。
“督护。”邵勋看着他的眼睛,道:“勋并非不知恩图报之辈。擒捉司马乂之事,乃督护多番绸缪,缜密计划,我只不过执行督护的命令罢了。”
糜晃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今晚入城一趟,禀报司空。”
晚上城门肯定是不开的,但可以通过吊篮进去。
说完,糜晃纠结了一下,又道:“君当知干系重大,机会只有一次,万不可手软啊。”
邵勋笑着掂了掂重剑,道:“我明白。事已至此,我已没有选择,只能拿剑斩出个未来了。”
小人物的辛酸啊,呵呵。
为了往上爬,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资源,得罪人干脏活提头卖命等等,哪件事逃得过?
二人计议定下后,便不再废话。
当天晚上,糜晃悄悄回了一趟洛阳,后半夜回来了。他获得了留守辟雍的许可,这让邵勋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当庾文君吃力地端着饭甑出门时,正好看到提着重剑步弓的邵勋,在前呼后拥之下出门。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嘴角咧起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似乎还带着点若隐若现的残忍。
庾文君放下饭甑,静静看着,直到一行人尽数消失。
她今年八岁了,直觉非常敏锐,这是个和她的兄长完全不一样的人。
杀人杀多了,都会这样吗?
一定要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