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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大事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4344 2024-08-12 08:50

  “长沙王乂入据中枢之后,欺辱帝后,败乱国典,专擅弄权,宠信奸人。”

  “洛阳中军,国家干城,诸营又为其破坏,尽皆化为私兵。”

  “群官要职,朝廷公器。司马乂无丝毫敬畏之心,私相授受,以结党羽欢心。”

  “公卿巨室,四方郡望,帝赖之焉,又动辄屠戮横征暴敛,以至天下汹汹,中外失望。”

  “孤见事不明,前为奸人所误,以至行止差错,依附有年。”

  “今悔之莫及矣,正欲洗心革面,肃正纲纪。”

  司马越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屋内三人就像木头一样,静静听着。

  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了,自家主公想要干什么,多多少少有点数,这会得到了确认,虽然惊讶,但并不会失态。

  邵勋大概是最镇定的一位了,因为他早就从历史上猜到,司马越要么走了狗屎运,等到别人同归于尽后出来收拾残局,要么就是有过主动作为比如背刺友军火中取栗后,加速了他的上位。

  现在看来,他决定背叛司马乂了。

  “诸位皆一时俊彦,可有什么要说的?”司马越的目光先落在王导身上,然后又看向糜晃,最后盯着邵勋看了许久。

  纯粹是好奇。

  糜晃为他表功,裴氏的裴遐也提到他十分勇武。十月天子召司马乂问对,流传出了一些消息,更进一步加深了司马越的印象。

  这是一把好刀,用好了可以起很大的作用,他现在就缺少好刀。

  “大王,洛阳死地也,坐困愁城,不是办法。仆觉得,可暗中联络邺城长安,相机行事。”王导直接忽略了司马越前面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压根不考虑他装模作样的心情,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当然,这是顶级士人的行事风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是你花费重金百般礼遇聘请来的幕僚,不是狗,没必要太捧着你,过分委屈自己像糜晃这类人肯定就不能这么做了。

  “善。”司马越的面部表情有个不太明显的凝滞,很快便笑了起来,道:“茂弘人脉颇广,可能为此事?”

  “可。”王导没有推托,当场应下了。

  事实上这对他而言确实不难。

  世家大族的故伎之一,便是多头下注,广结亲友。邺府与长沙交兵,双方的幕僚互相认识的太多了,这就造成很多事情没法保密。相对应的,跳槽换个主公打探消息策反联络之类的事情,也很容易做到。

  这事让他来办,再合适不过了。

  “大王。”糜晃拱了拱手,道:“长沙王不会坐以待毙。其人权势熏天,出入之间,仪仗如云,随从如雨。骤然遭袭之下,亦可坚持许久,如果等到宿卫军来援,一切成空,刺客皆死于非命矣。”

  “宿卫七军牙门军诸将,并非司马乂家奴,何至于此。”司马越莫测高深地说了句。

  但糜晃没看出来,还在继续说:“大王,司马乂是大都督,掌管洛阳城内外数万大军,其人又带着中军打了几次胜仗,威望有了,这下……”

  “够了!”司马越无奈地打断了糜晃,道:“但说如何对付司马乂就行。”

  说完,念糜晃是旧人,最近多有功劳,便补充了句:“城中粮草本只够用至二月。最近司马乂倒行逆施,搜刮百姓公卿存粮,以济军需,妄图多延续些时日,已然犯了众怒。”

  糜晃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明白了,于是说道:“那也得等司马乂身边随从少的时候。大王,不知其人现在何处?”

  “去军营了,短期内不会回来。”说到这里,司马越也有点头疼。

  在军营里,可不太好抓司马乂。

  他刚才让糜晃不要考虑中军的态度,其实有些夸大。事实上,司马乂还是得到了一部分中军将领效忠的。

  虽然这种忠心不是很牢固,司马乂一死,这些人肯定会另择新主,但要让他们公然捕杀司马乂,却不太可能。

  “那就只能等了。”糜晃说道:“不知元日之时,天子可会召开朝会?”

  司马越沉思了一会,道:“实在难说,可能性不大。”

  “大王,其实无妨的。”王导说道:“只要司马乂从军中回城,有的是机会,元日不行就人日,人日不行就正月十五,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时日,总能找到机会。”

  司马越缓缓点了点头,道:“不管怎样,这事是干定了!司马乂不倒台,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大佬们策划阴谋诡计,不断完善细节。

  邵勋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那里,默默听着。

  其实,捕杀权臣这种事情,历史上的例子真不少。

  清朝有康熙训练摔跤少年,擒拿鳌拜。事情做得干净利索,没留下任何隐患。

  北周武帝宇文邕杀权臣宇文护的过程,就比较抽象了。

  先把宇文护骗到太后那里,在他朗诵《酒诰》时,天子宇文邕偷偷跑到他背后,用玉笏砸宇文护后脑,将其击倒在地。太监何泉拿着刀过来,却害怕得手脚酸软,没砍中宇文护。最后还是提前藏在室内的卫王宇文直夺过刀来,将宇文护杀死。

  过程有点离谱,但确实成功了。

  细究这两件事,核心原因在于天子是有威仪的,权臣入觐,不可能把杂七杂八的随从都带在身边,有时候就会处于势单力薄甚至落单状态,给别人创造机会。

  曹操见汉献帝,也经历过“汗流浃背”的惊魂时刻。

  简而言之,只要权臣没打算彻底不要脸,把皇帝身边的近侍护卫宫人全换掉,他就存在一定的危险。

  司马乂遣散了侍卫,但没换过皇帝身边的人,仔细想想,中间是有机会的。

  但邵勋觉得,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吧?

  洛阳缺粮缺水,怨气冲天,随着时间拖延,支持司马乂的人会越来越少,反对他的人会越来越多,就不能慢慢等,等到他自然垮台么?

  用得着这般行险?

  还是说,这会他已接近自然垮台了?

  可惜这个场合,没有他主动说话的份,只能被动听这帮“臭皮匠”安排了。他现在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表现太好了,让幕府那帮龟孙觉得可以不用等下去,直接强行抓捕或者擒杀?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他是有辩证思维的人,凡事有利有弊,焉知此事不能为他增加些资本?比如中尉司马,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东海国武官,虽只是第八品,但对东海王而言,其实比朝廷的第六品官还重要。

  毕竟是“自己人”么。

  “既如此,仆以为可以开始准备了。”见司马越已经下定了决心,糜晃没得选择了,立刻说道。

  司马越没说话,王导开口了:“正月里值守宫廷的乃苟晞所部。他是自己人,可以信赖。只消在殿中捉住司马乂,苟晞便可弹压将士,令其作壁上观,乃至关闭宫门。中军诸将本就对司马乂不满,闻其就擒,当会就坡下驴,接受事实。”

  苟晞出身寒微,早年受到司隶校尉石鉴的赏识,担任从事。

  石鉴死后,他结识了东海王司马越,得其引荐,任通事令史,还当过阳平太守。

  两年前,他投入齐王司马冏幕府,任参军。

  司马冏被杀后,苟晞又投司马乂,任从事中郎。前阵子还参与了战争,表现不错,深得司马乂赏识。

  但司马乂似乎忘了,苟晞这人不存在任何忠心,先后投过石鉴司马越司马冏,他只爱自己。而且他年纪大了,已逾五旬,舍不得全家的富贵,非常担心战败后遭到清算,这就存在背叛的可能了。

  糜晃也没想到苟晞这厮居然被拉拢过来了。

  他本想问句“可靠么”,但生生忍住了,最后只问了句:“却不知有哪些人参与殿中之事?”

  王导看向司马越。

  司马越则看向邵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

  邵勋稳坐不动,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只能听安排了。

  “子恢,孤本欲何伦来办这事,但他怕了。”司马越纠结了一会,道:“过去三月,你在城南打得很好,让孤刮目相看。今让你来行此大事,敢不敢?”

  糜晃用余光瞥了邵勋一眼,想起他们之前谈论的事,暗叹一声作孽,面上则堆起慨然之色,道:“有何不敢!”

  “好!”司马越大笑三声,道:“何伦是个没用的,你若办成此事,孤又何吝厚赏!擒拿司马乂,事涉机密,切记不得外传。动手之时,人贵精不贵多”

  说到这里,司马越看向邵勋,道:“邵督伯技艺出众,有万夫不当之勇,殿中以你为主,另拣选胆大骁勇之士数十,差不多就够了。事成之后,东海明年的孝廉就是你了。”

  孝廉是当官的重要途径。

  就州一级来说,刺史最重要的选举权是举秀才。按州大小分,大州岁举二人,其余诸州岁举一人。

  到郡/国一级,则是察孝廉,这是郡守国相(内史)的重要权力。晋承魏制,每十万口可举孝廉一人,不足十万以十万计。

  东海一年也就一个名额。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是不是要门第呢?一般来说是的,但奠定魏晋孝廉基础的魏文帝诏书上有一句话“其有秀异,不拘户口”。

  晋承魏,亦有此制。

  这个条款一般很少用。魏晋以来只有极少数惊才绝艳之人得以凭此鱼跃龙门,走入官场。

  但确实有这么一条,于是就存在操作空间了。

  孝廉只能举本郡/国人,司马越这么说,就有把握东海明年的孝廉一定是邵勋邵某人快两年没尽孝了,但领导说你孝,你就真的孝……

  这是真正的封官许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举了孝廉,以后再升官,就没那么麻烦了。

  “诺。”糜晃邵勋二人一齐应道。

  司马越从案几后起身,在房内踱了一圈,试图平复心情。

  从呼吸声可以听出,这会他的内心绝对已是波涛汹涌。

  既畅想着成功后的喜悦,又有着失败后的恐惧?

  毫无疑问,这是司马越赌得最大的一把了,一扫以前苟到底的风格,彷徨担忧是正常的。

  邵勋默默坐着,暗自思考。

  宫廷政变,从来不需要多么复杂。因为越复杂的东西,越容易出错,越容易泄密。

  遍观历史,这种事就一句话:找好人手,上去干就完事了,胜败自有天命。

  平心而论,司马越策划或许还有几位禁军将领朝堂高官的这件事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在如今的大势加成下,纵有错漏,也无伤大雅。

  司马乂,其实是被世家大族禁军将领们给集体背叛了啊。

  司马越只不过是他们推出来主持的代表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司马乂已经死了。邵勋所要做的,就是给他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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