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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名不见经传之地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7165 2024-08-12 08:50

  石勒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乎,大队骑兵在旷野中集结了起来,分成数股,朝着车阵冲了过去。

  陈有根被分派到了前军车阵之内,眼见着敌骑袭来,一声令下,五百辅兵手持弩机,站到了横放着的辎重车之后。

  部曲们举着大盾,站在各家“老爷”的身前,为其遮护箭矢。

  另有五百辅兵拿着长枪环首刀等器械,席地而坐。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比较惊慌,毕竟没打过仗杀过人,眼见着铺天盖地的骑兵冲来,换你怕不怕?

  另外一部分人则只有些许紧张,多为河北降兵。

  他们上过阵杀过人,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知道真实的战场是怎么一回事。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这就是残酷而真实的战场,每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偏厢车内,牙门军义从军的弓手们已经上车,站在射击窗口前,拈弓搭箭,面容严肃,只待命令。

  近战武士们也拿好了器械,随时准备动手,虽然他们不相信有骑兵傻到直冲大车。

  “呜”角声响起。

  长剑军的单兵弩率先击发。

  锋利的弩矢破空而去,落在冲过来的敌骑丛中,引起一片惊呼。

  步弓手们也拉起步弓,将长箭射了出去,再度制造了一阵人仰马翻。

  偏厢车车厢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哚哚”声,那是箭矢落在上面。

  辅兵部曲的大盾上也落下了一些箭矢,但软弱无力,造不成大碍。

  与“挠痒痒”的骑弓相比,步弓和单兵弩的杀伤就十分可观了。

  冲过来的数百敌骑中,落马者数十,惨叫声不绝于耳。

  只这一轮对射,敌骑就吃了大亏。

  因此,在草草兜了一圈之后,他们狼狈地退回了出发地。

  片刻之后,似乎不死心似的,他们换了一个方向,再度袭扰。结果毫无悬念,撂下数十具尸体后,向远方退去。

  中军后军也遭到了敌骑的袭扰。

  李重在后军车阵内指挥府兵牙门军,沉着冷静地击退了敌军。

  邵勋在中军,甚至没有插手指挥。

  全员会射箭的银枪军士卒挽起强弓,挨个点名,给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了一会之后,他便吩咐埋锅造饭,无需惊慌。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被黑暗吞没了,火盆火把被点了起来,照得营地一片亮堂。

  士兵们分批吃饭,恢复体力。

  遗落在车阵之外的伤马死马被拖了回来,辅兵们手脚麻利,当场切割,熬了许多肉汤,分给诸营将士。

  “石勒请客,马肉甚是美味啊。”邵勋端着一碗肉汤,唏哩呼噜喝完,笑道。

  众人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消散一空。

  待众人笑完之后,邵勋放下木碗,又道:“我看石勒不死心。入夜之后,可能会遣人来攻,不可掉以轻心。”

  “诺。”

  “还是老规矩,各幢各有防区,未得命令,乱跑乱撞者,无论敌我,皆杀无赦。”

  “诺。”

  “吃完赶紧睡觉,定好轮换值夜人选。”

  静谧的夜空之下,石勒登上了一处高坡,看着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

  营地外围是车阵。

  打退第一次袭扰之后,晋兵还抽空安放了拒马鹿角,甚至挖了简易陷马坑。

  骑兵直冲,没有任何胜算,只会被射成刺猬。

  那么派步兵进攻呢?

  老实说,石勒有这個冲动,但又有些犹豫,于是向谋士们询问。

  “大王不可。”刁膺连忙劝阻,只听他说道:“若经年征战之兵,或可一试,然我军步卒,泰半新丁,很可能夜袭不成,反倒把自己阵脚弄乱。”

  石勒一皱眉头,又看向张敬。

  “大王若实在想夜袭,或可遣少许精卒一试,若不成,天明后再做计较。”张敬回道。

  石勒微微颔首,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他下意识看向张宾,张宾对他点了点头,道:“大王明鉴。”

  三个谋士意见统一,石勒便放弃了夜袭的打算,只着骑兵不断骚扰,让晋军惊慌,睡不好觉,体力大亏,天明后再决胜负。

  一夜无事如果你忽略掉黑夜中时不时响起的瘆人惨叫的话。

  二十五日阳光升起的时候,晋军营地内已经开饭了。

  敌骑照例前来袭扰。

  不过,在经历了昨天之事后,车阵内的晋军士卒们已经能够平常心对待了。

  千余骑规模的冲锋袭扰都无成效,就这百余骑吓唬谁呢?你们甚至都不敢靠近步弓射程范围,趁早别白费力气了。

  用完早饭后,全军休息小半个时辰,然后继续出发。

  这个时候,他们与昨天行军的方式又不一样了。

  简单来说,车阵更短了,也更宽了。

  两边的大车甚至行到了田野之中,他们根本不在乎践踏禾苗如果种了冬小麦的话遇到难以跨越的地方,甚至会填平水渠铲掉田埂。

  军争之事,本就如此。

  两军在道中相遇,不可能只在驿道上打仗,一旦摆开阵势,直接就去田野里了,有时候甚至会拆掉民房,免得阻碍进兵。

  车队辚辚前行,一路上鼓角之声不断。

  昨天被敌人驱赶回来的骑兵,又被撒了出去,远远散开。

  他们的主要任务还是为了查探消息,免得被敌人扑到近前还不自知。

  不出意外,敌骑又开始了围猎,目标就是晋军的骑兵。

  他们利用人多势众的优势,不断压缩其活动范围,最后将其逼入车阵强弩保护范围之内。

  车阵有时候会停下来,搭起一个简易高台,登高望远,瞭望敌情主要是为了寻找有无敌军步兵大队。

  步兵行动迟缓,不可能短时间内靠近车阵,定时瞭望即可。

  行至近午,全军停了下来,然后迅速开始布阵。

  邵勋登上了高台。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又一队的敌军步兵,旌旗林立,鼓声阵阵。

  他笑了,然后问了下地名。

  “野马冈。”唐剑回道:“离邺城还有七里。”

  “石勒不敢再放我向前了。”邵勋说道:“这一战,避无可避,对谁都是如此。”

  “君侯等很久了吧?”唐剑笑道。

  “我和石勒都等很久了。”邵勋说道:“传我将令……”

  野马冈,名不见经传之地。

  所谓山冈,也不过是一处小土梁罢了,一点不雄伟,一点不巍峨。

  大晋永嘉二年308十月二十五日的正午,晋汉双方八万将士在此汇集,定胜负,也决生死。

  晋军近两万人,环车为阵,三阵呈品字形,互为援应。

  汉军六万余步骑,在旷野之中列阵,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

  午时三刻,双方都吃完食水,休息完毕。

  刹那间狂风大作,军旗翻卷,让人惊诧莫名。

  风很快就停了,汉军一个万人大阵趁势掩杀而至,他们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选择攻打兵力最雄厚的中军车阵,试图一举压垮晋军。

  “呜”角手们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奋力吹奏了起来。

  密集的弩矢最先发射。

  这不是府兵手里的单兵弩,而是架于辎重车上的强弩。

  如长矛般粗长的弩矢激射而去,带着死亡的尖啸,直接落在了汉军步兵大阵之内。

  大盾铁铠根本抵挡不住,前进中的步兵稀里哗啦躺了一地。

  敌骑出动了,但他们没有冲击车阵,更像是督战队一般。

  步兵大阵后方还有阵,前排已经架起弓弩,只要有人回顾,立杀之。

  走在最前面的人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冲。

  弩矢一刻不停地击发着,前后已经制造了三百余人的伤亡。

  敌军加快了脚步,也顾不得阵型混乱了,瞬间冲到了六七十步的距离上。

  单兵弩步弓齐上,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如果说强弩制造的伤亡只能算小儿科,单兵弩也只是挠痒痒的话,步弓的杀伤力可就十分吓人了,因为弓手的数量实在太多,投射密度不是弩能比的。

  前排的盾手经历了三轮打击,基本已经死伤殆尽。

  身披铁铠的重步兵冲到三十步直射距离上时,面对密密麻麻的箭矢,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

  但他们无路可退。

  前排被后排推挤着,前阵被后阵威逼着,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杀!”射完最后一轮箭后,绝大部分银枪军武士将步弓挂在腰间,然后抄起器械,与敌人战在一起。

  刀盾手站在车厢上,用一人高的大盾死死遮护住全身,将敌人刺过来的长枪向外推。

  手持木棓长柯斧的壮士奋力挥舞着手里的钝器。

  “嘭!”沉重的长柯斧砸在一名敌兵的胸口,碰撞之处立刻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

  这个试图爬上车厢的敌兵轰然倒下,砸得身后好几人跌跌撞撞,一片混乱。

  “嘭!”木棓砸在兜盔之上,被砸之人满脸鲜血,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嗖!嗖!”有步弓手靠了过来,利用车辆之间的间隙,几乎可以闭着眼睛朝外射箭。

  正往前涌的敌兵无遮无挡,成片倒下。

  但他们还在往前涌,满脸狰狞地冲击着一个又一个车厢。

  已经有盾手被人刺中,惨叫着倒地了。

  敌兵大喜,顺着这个空缺就往上爬。

  长柄斧木棓齐至,将一个又一个试图攀爬的敌军扫倒在地。

  但他们人数太多了,又一个盾手倒地,一名银枪军长枪手在连续刺死七八个敌人后,被人刺中甲叶缝隙,惨叫着摔落车下,瞬间淹没在人群之中。

  数名敌兵爬上了辎重车车厢,还没来得及欣喜呢,密集的弩矢射来,胸口飚射而出的鲜血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了妖艳的金红色。

  几名司州丁壮鼓起勇气,扛着大盾冲上了车厢补缺。

  他们大喊大叫,发泄着心中的无边恐惧,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敌人伸过来的武器奋力向外顶出。

  枪头刺在大盾之上,刮擦之声让人心里发毛。

  环首刀劈在盾牌上面,一声声仿佛催命一般。

  长柄斧木棓一刻不停地挥舞着。

  人员密集的战场之上,没有比钝器更好使的了。

  甚至有一名力大无穷的牙门军士卒,奋力挥舞着旗杆。

  旗杆所至之处,敌兵就像狂风劲吹之下的衰草,尽皆摧折。

  一名义从军将士杀至兴起,热血上头,甚至直接跳下了车厢,冲向敌兵人群,木棓接连挥舞,不知道打折了几根肋骨,又砸烂了几个头颅,直到他被人群彻底淹没为止。

  第一波凶猛的进攻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敌兵如海浪一般,一浪浪砸向车阵。

  车阵就像那坚固的长堤,将汹涌的浪潮尽皆粉碎。

  “嗖!嗖!”弓手们大概是最安全的了,他们一刻不停地将箭矢投入密集的人群之中,制造着开战以来最大的杀伤,直到敌军坚持不住,向后溃退为止。

  “咚咚……”鼓声陡然激越了起来。

  正席地而坐养精蓄锐的一千二百名银枪军武士猛然起身。

  辅兵们奋力拉开了几辆车,打开一个缺口。

  一千二百名银枪军顺着缺口汹涌而出,追着溃退的敌军大肆砍杀。

  敌兵溃得更厉害了,并且四散而逃。而他们的这种行为,又阻挡了己方骑兵的冲锋,让追击的银枪军士卒能够更从容地斩杀敌人。

  “噹噹……”钲声响起,追杀了百余步的银枪军武士慢慢撤了回来。

  辅兵们又将辎重车偏厢车拉了回来,阵复如初。

  溃逃的敌军冲向后阵,后阵万箭齐发,将逃回来的敌兵成片扫倒。

  逃兵们哭爹喊娘,纷纷向两边溃去,由军官老贼们收容。

  战场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石勒站在高坡上,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上万人冲向车阵,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伤亡过半。

  这场战斗,打得委实太惨烈了一些。

  征战数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遇到邵勋这样的敌人。

  他的弓手实在太多了,近战搏杀的甲士也技艺娴熟,勇猛无比,整个车阵像刺猬一般,对所有冲杀而至的人虎视眈眈,并将其生命吞没。

  王弥王桑二人站在他身旁,看得面如土色。

  晋军这种阵势,要多少人命去填?

  刘灵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

  在那个风雪之夜,他早早领教了银枪军武士的难缠,今日这场攻防战,再一次印证了他的观点,骑兵拿不下他们,步兵就更没戏了。

  石超沉默地看着,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石勒很快恢复了正常,犹豫片刻之后,下令第二阵发起进攻。

  “沙沙”的脚步声很快响起。

  沉默的步兵大阵再度涌向车阵。

  胆小的新兵甚至已经开始哭泣。

  胆大的人也暗暗祈祷晋军的弓弩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纵是积年老贼,在看到车阵内外盔甲精良严整以待的重甲步兵之时,依然忍不住干咽唾沫。

  但这就是战场,也叫立尸场。

  以血肉之躯,直面锋刃,是所有武人的宿命,不管你愿不愿意。

  “嗡”阳光似乎被遮蔽了一般,铺天盖地的箭矢落了下来。

  勇敢的怯懦的技艺娴熟的武艺荒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主动从贼的被迫入伍的……等等,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公平地接受着强弓劲弩的审判。

  能活下来的,唯有运气好的。

  汉军如同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发起了二次进攻。

  汹涌的浪潮卷土重来,重重拍向无数大车组成的崖岸,然后被击得粉碎。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产生了无数的尸体。

  杀到最后,尸体层层叠叠,几乎与车等高,双方的武士站在尸体之上,舍命搏杀。

  有人矛杆捅断了。

  有人盾牌被砍得破碎开来。

  有人拉断了弓弦。

  有人刀卷刃。

  灰色的浪潮在持续冲击了三次之后,后劲不足,向后溃去。

  车阵再度被打开,这次换一千五百名牙门军将士追杀。

  敌人溃不成军,麻木地向后奔跑着,任凭晋军的刀枪落在他们背上,丝毫不敢反抗。

  敌军骑兵出动了。

  这次规模不小,且提前找好了路线,出动了整整两千骑。

  “终于等到你了!”邵勋一拍高台栏杆,当场发下命令。

  片刻之后,开战至今从未出手过的“幽州突骑督”亮相了。

  整整一百骑,人马俱披重铠,手持沉重的大戟马槊,顺着车阵缺口鱼贯而出,在车阵外集结。

  “命中虎贲督”三百余骑义从军不到两百骑紧随其后,甚至就连府兵都出动了擅长骑战的三百人。

  九百骑以具装甲骑为先锋,借着混乱战场的掩护,朝直冲过来的敌骑横击而去。

  羯人轻骑兵的任务是冲击越阵追杀的晋军,行至目的地附近时,陡然看到具装甲骑向他们迎面冲来,顿时吓得亡魂皆冒。

  但混乱狭窄的战场压根容不得他们做出任何机动。

  具装甲骑拦腰冲了过去,将他们截成两段。所过之处,羯人轻骑兵纷纷落马,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命中虎贲督义从军府兵们紧随其后,大肆砍杀,轻松收割着敌骑的生命。

  羯骑一看不对,纷纷拨转马首,向后溃去。

  具装甲骑远远兜回来后,死死咬在后面。

  命中虎贲督义从军府兵亦调整方向,跟在具装甲骑身后,席卷溃骑,越冲越猛,士气爆棚。

  羯人溃骑逃命的方向正是中军大纛所在之处,盖因石勒将所有骑兵都攥在手中,没有放给任何人。

  此时见到千余骑向这边亡命溃奔,顿时气急败坏。

  他让人连连挥舞旗号,但没有任何效果,逃命的人是听不进任何东西的。

  “唏律律!”已经有部大带着骑兵撤退了。

  “竖子!”石勒急得大骂。

  但没人感到羞愧,打不过就跑,我们是来捞好处的,不是陪伱送死的。

  更多的部大带人撤退了。

  桃豹支屈六等人冲了过来,劝道:“大王,先撤吧,回过头来再收拾残局。”

  “你们!”石勒眼睛都红了。

  六万大军啊,这里有六万大军啊!

  他这一撤,还能回去几个?

  “快扶大王上马!”桃豹一使眼色,几名亲兵上前,七手八脚将石勒扶上马背。

  张敬等谋士见战事不利,也顾不得其他了,纷纷拉过马匹,翻身骑上。

  凌乱的马蹄声响起,似乎映照着石勒的心情。

  奔逃途中,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立纛之处,一片混乱。

  有人卷旗而走。

  有人大声喧哗。

  有人发足狂奔。

  有人弃械跪地。

  片刻之后,具装甲骑以一往无前之势,冲破重重阻截,撞飞无数残兵败将,来到了大纛之下。

  骑督段良勒住马匹,在乱哄哄溃逃的人群之中,艰难地下了马背,然后抽出一把斧子,照着大纛一顿猛砍。

  石勒的帅旗,不情不愿地砸落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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