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院只建起了一小部分,但仆婢已经有了数十人。
此时已近正午,厨房立刻忙活了起来,给鲁阳侯的亲兵做饭。
大厨房旁边的小厨房内,裴氏卢氏二人在亲自忙活。
两人都红着眼睛,显然是哭过一场的,尤以卢氏哭得最伤心,脸上竟然还有泪痕。
裴妃取来细绢,置于一木架上,然后将面粉倒在上面,慢慢筛出细白面。
“冬日天寒,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裴妃一边筛面,一边说道:“你多久没做过饭食了?妇功都忘了吧?”
卢妃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多年了。”
“我也好些年没做了。”裴妃叹了口气。
两人说话间,已合力筛了一些白面粉出来,然后加水和面,揉搓。
裴氏卢氏很用力,面被挼ruo得极薄。
裴妃拿刀比划了一下,在面皮上切割,二指宽两寸长一断。
片面皮的时候,她瞟了一下卢氏,忍着心中的酸涩,道:“若有孩儿,将来年老体衰之时,还可让他亲手制一盘汤饼,却比仆婢做的更美味。”
卢氏先是脸色一黯,然后又是一红。
女人年过三十,却连个孩子都没有,她以前不愿想不敢想,现在想起来,又想大哭一场了。
难道真指望司马黎侍奉她养老?
那孩子十岁了,还不肯离开长安,定要留在亲生父母身边,卢氏怎么也无法将其当做儿子看待。
嫂嫂这话的意思,她也明白,其实是让她改嫁不,其实不是嫁,而是被人纳了。
但她又有些不甘心,范阳卢氏的女儿,怎么能给人为妾呢?况且她是王妃,脸还要不要了?
“这个邵勋,怎么就盯着司马家的女人……”卢氏有些凄苦,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难道他要夺了司马家的江山,还要……司马家的女人么?”
“薰娘怎如此粗俗?”裴妃脸一红,斥道。
不过想想也是,太白下凡,就是来当司马家女人克星的吗?
两人说了会话,气氛没那么尴尬僵硬了。
裴妃脸仍然很红,也有些委屈,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面对卢薰异样的眼神。
卢妃的脸也有点红。
有些时候她会看一些描写空闺怨妇的诗赋文章,她以为是思念亡夫所致,现在发现,好像不全是这个原因。
“够了,就这么多吧。”二人忙活得额头冒汗,整出了一大盘面片,然后便拿去隔壁厨房,放入煮透的沸水中,急火逐汤熟煮。
裴氏卢氏你一片我一片,很快把盘里的面片都放入了锅中此物在唐代称“不托”,有种说法是原本手托面团在锅边撕片,后改为案几上片面或手撕,不再手托,故有此名。
面片很快煮成。
裴妃将其捞了出来,置于碗中,卢妃则浇上肉汁调拌。
汤饼一共做了两碗,一碗给邵勋,一碗给裴康。
裴卢二人看了,都很有成就感。
贵族女子从小修习妇功,汤饼水引饼之类简直是必修课,但她俩养尊处优多年,技艺有些荒疏,不知道多少年没给家人做过饭了。
今日一看,还好,做得不算太难看。
“弱如春绵,白若秋绢。”裴妃赞道。
“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卢妃接了一句。
“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
“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然后乐不可支地笑了。
奇怪的女人!
笑完之后,便一人端着一碗,前去给裴康邵勋二人递进饮食。
裴邵二人正在厅内闲坐着,先聊了会征伐河北的事情,然后便提及了河东局势。
正在这时,两女端着汤饼过来了。
“先吃饭。”裴妃将自己端着的碗放在父亲面前,说道。
卢氏纠结了下,走到邵勋身旁,将碗轻轻放下。
“大冬天的,吃一碗汤饼,真是极致享受。”邵勋赞道。
裴康点了点头,看了看女儿,心中无语。
二人不再说话,开始吃汤饼。
裴卢二人退到外间,迎着暖阳,信步走着。
她们登上了一处依山而建的亭阁,看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林冰封的河面以及渺无人烟的荒草地,心中都感受到了难言的寂寥。
“这般萧瑟景物,好似这個世道。”裴妃倚在栏杆上,眉宇间多有忧愁。
卢氏亦有所感,沉默不语。
“起初,我也是惶恐不安,心有所感……”裴妃又道。
“嫂嫂,我不会说出去的。”卢氏低着头,轻声说道。
裴妃脸有些热,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随口说道:“来广成泽避难的公卿士人越来越多了。乱糟糟的世道里,你孤身一人,便是家将家兵亦不可靠。”
卢氏脸一白。
试问如果一个王府颇有资财,且这个王府已经没有男人,只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妃,世道又愈发混乱,朝廷威望日衰,秩序一天天崩坏,会怎么样?
卢氏忽然间明白,她跑来和东海王妃一起住,固然有两人关系不错的因素在内,但真的没有其他原因吗?
有些东西,她没有去深想,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已经帮她做出了决定。
尤其是某些所谓的亲戚某些所谓的家将看她的眼神,她甚至都不敢仔细查账。
“嫂嫂。”卢氏抱住裴妃,已经眼眶微湿。
裴妃脸更热了,心中羞愧无比。
为了掩盖某些事情,不得已吓唬卢氏这个相对单纯的女子,与她一直以来所尊奉的东西相悖,总感觉没脸见人了。
若按照她的想法,邵勋身边最好一个女人都没有,但她也知道这是奢望。
乱世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人,又如旭日初升,不断崛起,怎么可能呢……
他已经不被任何人束缚了。
越往后,她们这些娇女贵妇就越要依靠人家。
风呼啸吹来,远方的山麓传来了开山取石的声音,即便在这个寒冬腊月间,亦没有丝毫停歇。
南下营建别院庄园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裴邵二人吃完汤饼之后,继续议事。
前弘农太守裴廙丢了官,邵勋本身有锅,在与裴康计议一番后,给了他鲁阳国丞之位。
此职第八品,比太守低,算是国相的副手。
老裴还提了柳安之。
柳安之带了五百部曲私兵过来,其中三百人是裴家的,两百人来自柳家。
外加三千余匹绢,这是裴家出的,比朝廷赏赐还多邵勋晋爵鲁阳县公,赐绢一千八百匹钱千贯金银器百件。
邵勋给了侍郎一职。
“郎中令暂缺,柳安之可领侍郎一职,五百部曲编入义从军,问他愿不愿意。若愿,年前即可上任,不愿就回去吧。”邵勋说道。
郎中令第六品是个非常关键的职位,大体有三项职责:其一是负责领地内选举,其二是负责宿卫工作,其三是传达教令。
其他两项还没什么,宿卫可是非常紧要的。
宿卫的含义,不仅仅是侍卫,那太狭隘了。
在这会,野战部队轮番宿卫京城宫廷,宿卫军就是野战主力洛阳中军驻扎在城内的部分,就被称为“宿卫七军”或“宿卫七营”。
郎中令可安排宿卫军驻防传令调动等,是非常关键的职务。
在邵勋的规划中,银枪军长剑军将是未来的宿卫军,保卫他的“首都”,义从军牙门军是“外军”,在战略要地充当驻防军或一线反击力量。
所以,郎中令他不可能交给外人。
学生兵是最合适的,但他们现在资历太浅,即便这些年已经陆陆续续有七八个人入太学挂名,有做官的资格了,但年纪太轻,不适合当六品郎中令。
所以郎中令暂缺,邵勋亲自兼任这个职务。
郎中令下有八品侍郎两员,算是副手,一个给柳安之,另外一个给陈有根。
侍郎可自辟属吏,不过不用他们自己找人了,邵勋打算给他们塞一批河北过来的士人豪强子弟。
从今往后,银枪长剑二军的集结驻防调动将由事实兼任郎中令的邵勋负责,两位侍郎带着属吏传达命令巡视诸营清点人员及装备。
一切都按制度来。
“他来都来了,怎会不愿意呢?”裴康哈哈一笑,显然对八品侍郎比较满意,笑完又问道:“你现在给了几个官了?”
“相丞各一傅一侍郎二大农一褚翜典卫令一唐剑典书令一羊茗,总计八员。”
“年支多少?”
邵勋算了一下。
国朝官员俸禄发放的标准,非常混乱。
在秦汉时期,使用的是“秩石”制。
曹魏时期则出现了官品。
到了这会,则是秩石官品并行的“双轨制”。
到南北朝中后期,则基本就是官品制了。
所以,“双轨制”运行期间的官员俸禄标准,是比较混乱且奇葩的。
鲁阳国相崔功,第五品秩千石有些县令也秩千石,有些太守则是两千石,按照国朝标准是月给粮五十斛一年600斛,春给绢三十匹秋给绢七十匹绵七十斤,另有菜田六顷田驺六人。
他这个第五品的官,和尚书令一个工资标准。
是的,尚书令秩千石,有些大县县令也秩千石,而前者总揽全国政务,后者只能管一县,简直离谱。
邵勋决定使用南北朝中期开始的以官品为俸禄发放依据的制度,摆脱混乱的双轨制。
国相一年的收入分为五部分。
粮:600斛。
布帛:绢100匹绵70斤。
钱:暂无。
禄田:六顷在职期间享受此项收入,离职则无。
力役:田驺六人,负责耕作禄田,若不够,可增加人手,反正俘虏很多。
国相之外,第六品大农傅每年得粮480斛绢70匹绵50斤,禄田五顷,隶役若干。
另有五个八品官,年得粮240斛绢30匹绵20斤,禄田三顷,隶役若干。
“年支两千余斛粮近四百匹绢。”邵勋回道:“或许更多。”
“多也多不到哪去。”裴康评价道。
邵勋点了点头。
这些俸禄,肯定是不够的,因为他们要自辟属吏。
属吏有的可以通过徭役的方式征辟,有的则需要花钱。
事实上一直到唐初,官员的工资都是不太够用的,这个时候就要推出另一项不固定但数额不容小视的收入了赏赐。
唐太宗李世民就经常赐宴,并允许官员们把吃不完的食物带回家给家人吃还真有很多人打包带回去。
此外,宴会上“巧立名目”,以各种说头赏赐很多财物下去,作为官员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弥补正经俸禄的不足。
当然,这年头当官的以士人居多,家庭条件比初唐那会好多了。有的人甚至嫌官衙简陋用度不丰,自己贴钱当官,以维持生活品质不下降。
当官还有很多隐形收入,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把公府官员置办齐了,能花几个钱?老夫囊中还有不少英才呢。”裴康有些不满地说道。
“粮田役徒都是够的,绢不够。”邵勋看着老裴,道:“要不,裴公……”
如果真按裴康说的那样把官员置办齐备,至少也得五六十人,支出可不就是现在八个人那么少了。再加上逢年过节的赏赐,一年几千匹绢的财务窟窿找谁去填?除非老裴愿意报销……
“你啊,真是没当过大官。”裴康轻蔑一笑,道:“别算计那点钱了。刘元海让裴家出人当官,不但没有俸禄,还得裴家出钱出粮。伱看看人家怎么做的,你又是怎么做的?”
邵勋失笑。
胡人政权怎么就喜欢玩这个?
他记得历史上北魏初期官吏无俸禄,任其搜刮。到了后来,朝廷发现这样搞损失更大,不得已定下了俸禄标准。
“你那么大名声,颍川士人就没点进奉?”裴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邵勋,道:“他们现在开始投靠你了,进奉在哪里?就连老夫都”
“罢了。”裴康摆了摆手,道:“你自己看着办吧。索要进奉名声不好听,但哪个不做?他们现在怕你,求着你,就该给进奉。光靠你出征缴获的那点钱绢,纵然一时够,长远来看也是不够的。”
邵勋听完,立刻起身行了一礼,道:“请裴公就任鲁阳国友一职。”
友,职掌陪侍国主左右,对国主有所进益和匡正。
正如司马炎为诸王选友时所言:“昔韩起与田苏游而好善,宜必得其人。”
这是个清望官,事少钱多六品,其实就是跟在国主身边出点子。如果看到国主有什么做得不对的,立刻进谏,匡正他的行为。
老裴本来想拒绝的。
我一个七十多岁的人,陪你二十多的人“游玩”,丢不起那脸。更何况你发俸禄的钱还是我送来的,这是要我自己花钱陪你“玩”?岂有此理!
不过,裴氏卢氏很快携手而至。
老裴心中一动,遂叹道:“罢了,这把老骨头还要陪你折腾,真是唉!”
邵勋先是愕然。
初看裴康脸色,以为他要拒绝呢,没想到突然间就同意了,发生了什么?他想做什么?
邵勋突然间觉得,请裴康担任国友“匡正”自己的行为不一定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