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渐渐走进,邵勋亦翻身下马
“拜见郎君。”一行人齐齐行礼道。
对庄园主人,仆役宾客部曲可称呼“主”“主人”。
但邵勋年纪轻,亦可称“郎君”。
如果他年纪大了,还可称“公”。
如果是大官或名士,则称“明公”。
“无需多礼。”邵勋双手虚扶,温言道。
“老朽裴进,现为邵府典计,郎君请随我来,见一见庄子里的衣食客。”为首一人走近两步,神态恭敬地说道。
“好。”邵勋也不矫情,把马鞭扔给赶过来的陈有根后,举步向前,随口问道:“府中有多少衣食客?”
“好教郎君知晓,邵府共有典计一人账房一人门下二人常从四人宾客六人家僮八人侍婢十二人。”裴进说道。
邵勋脸色一变,道:“这么多人,我养得起?”
“郎君勿忧。”裴进说道:“庄子有水碓两座,田地十三顷,蓄养庄客三十余户。产出足以支应开销。”
“哪来的庄客?”邵勋问道。
十三顷田,就是一千三百亩,真不是什么小数目,皇甫家族这么狠?
他最近读书,得知周处战死后,朝廷“追赠平西将军,赐钱百万,葬地一顷,京城地五十亩为第,又赐王家近田五顷。”
此时距周处死不过七年。短短七年时间,先后作为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心腹的皇甫商就搞到了比周处还多的地,是他真的地位高,还是社会风气败坏了,官员公卿们不再注意吃相,加快兼并速度了?
或许兼而有之吧。
一千多亩地啊,还是洛阳近郊的地,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郎君在京中声名鹊起,愿意投效的庄客不在少数。”裴进说道。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
乱世已至,就不说那过境的军队了,单是治安形势恶化,贼匪遍地,都对老百姓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聚居自保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邵勋在京城中的名气不小。他得庄园赏赐,宣传一下,愿意投效过来的百姓还是有的放弃祖辈家传土地,举家逃亡,依附坞堡庄园,成为庄客部曲已是社会常态,而他们放弃的祖辈土地,自然会被别人收走。
“邵君你得习惯。”糜晃笑了笑,说道:“实在不放心的话,我书信一封,把你家人从东海接来,让他们帮着打理庄园,你专心练兵就是了。”
裴进低下了头。
邵勋想了想后,道:“也好,我让大侄三弟过来,跟着裴典计学学如何管理庄子。”
大侄是他已经亡故的大哥之子,名邵慎,今年十三岁。
三弟名邵璠,今年十六。
让自家人过来,确实更放心一点,但他暂时不会动裴进的位置,这无关其他,只在于人情世故。
“走吧,进园子。”邵勋抬头看了看还算崭新的围墙门楼,说道。
整个宅园大概占地三四十亩的样子,里面才几十个人,空空荡荡,不成样子。
邵勋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庄园整体结构上。
首先是前后数进的屋宇,一共数十间,供主人及仆婢居住。最东北角有一高楼,三层,算是整座庄园的制高点。
屋宇左侧有一大片树林,据裴进介绍大概有数千株的样子,种类繁多,鸟雀云集。
树林后有一天然小湖泊,溪流出入其间,且似乎经过人工改道,绕庄园一周。
屋宇右侧还是树林,不过是人工移栽过来的。
邵勋仔细看了看,有枣桃梅子杏梨柿栗蒲桃等果树,林林总总千余株还是有的。
林前还盖了一片木屋,充作马厩柴房仓库等设施。
屋宇后则是大片竹林,以及人工修葺的花园,还挖了一东一西两个小池塘,栽种了荷花。
据裴进介绍,内有鲤鲫鳝等鱼,时而跃出水面,颇有意趣。
其他还有一些单元区域,邵勋走马观花看了一会,算是开了眼界。
皇甫商其实算不得大官啊……
但他搞的庄园就有如此规模,还是在土地资源相对紧张的洛阳周边,不由得让人猜测:外州现在是什么情况?
“汉时仲长统曾言,‘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囿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糜晃跟着走了一圈,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邵勋,道:“小郎君,你如今有了官,还有了庄园,已经不是一般人了。我家”
说到这里,糜晃止住了。
他本来想说“我家有女儿”,但想想算了。
裴妃给他长子糜直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出身琅琊诸葛氏,端庄贤惠,知书达礼,嫁到糜家算是下嫁了。糜晃十分感激,道谢时提及邵勋年已十七,打算把女儿嫁给他,裴妃似乎不是很高兴,糜晃就没有再提。
他是聪明人,觉得裴妃一定另有安排,这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今天见到这个庄园,又起了小心思,但终究还是没敢说下去。
“我家的庄园,占地虽广,却不如洛阳寸土寸金之地上的宅园。”见邵勋疑惑地看向他,糜晃打了个哈哈,道。
庄园是世家赖以存身之地。
如果说东汉仲长统提出了世家庄园布局标准样板的话,他还有一段话,则指出了庄园的本质:“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贵,永葆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
简而言之,庄园在手,天下我有。
魏晋南北朝时期,世家庄园“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
世家大族掌握的庄园,完全自成一体,各种生活用品生产资料都可以内部交易,形成集市,俨然一座小小的城市。
世家子们所居住的馆舍更是可与上林苑太极殿媲美:“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
甚至于,别说世家大族了,没有门第的地方豪强也很猛啊:“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徙附万计。”
以上还是西晋之前的。
经过三国一番战乱,到西晋承平数十年,世家大族又变本加厉,到南北朝中期达到顶峰。
谢玄的庄园“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通,澄湖远镜……湖中筑路,东出趣山,路甚平直……”
南朝宋孔灵符的一座庄园,就“周回三十三里,水陆地二百六十五顷,含带二山,又有果园九处。”
有这样的本钱,抱团起来之时,确实可以与皇权相对抗,换皇帝都不是问题。
与他们相比,邵勋的新庄园简直不值一提。
毕竟是洛阳,就连大名鼎鼎的金谷园,都不能和外地的世家大族们比土地面积人口数量。
“郎君”见邵勋糜晃不再说话了,裴进继续介绍道:“河外便是附庄农田了,一般种粟麦豆子。今岁招募庄客稍晚,已来不及种粟,只种了点豆子杂粮。待到收获完毕,便可熬豆粥,石崇经常以此招待客人。”
“庄内还养了牛羊,郎君若想食乳饼,随时可来。如果想吃髓饼,最好等到明年,牲畜还是有些少。”
乳饼是用牛奶或羊奶和面制成,吃的人多一些。
髓饼就要少很多了,因为这是用牛羊等动物的骨髓加上蜂蜜面粉制成,一般是贵族食物。
“若想饮酒,今岁多酿一些,郎君可随时品尝。”
“千株果树,结果甚多,郎君练兵辛苦,仆会定期择选鲜果,送入军中,供郎君消遣。”
裴进一口气介绍了很多,彰显了自己对这座庄园的熟悉,还体现了干练的管理能力。
一般庄园主听到,肯定心花怒放了。
“庄园每岁结余多少?”邵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今年是第一年,却不知。”裴进老实回答道。
“应能多养一些人吧?”邵勋又问。
“数十人还是可以的。”裴进有些疑惑,郎君这是要干啥?
魏时有庄园主“宾客千余家”,动辄成军出击,劫掠商旅。
本朝其实也有,石崇就很喜欢带着庄客部曲出外抢劫,慢慢成为大晋最有名的豪富之家。
难道郎君也想……
“洛阳久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邵勋说道:“想办法招募一些孩童少年,以十至十五岁为佳,接到庄园中居住。你只管找人,我会派人安排好这些孩童的。以一百人为限,就这样吧,尽快!”
裴进先是愕然,随后又道:“郎君,庄子内咬咬牙,养一百孩童少年倒也不是不行,但这样就没结余了啊,甚至可能会亏空。郎君年方十七,以后还要成家立业,若不能尽快积累家财,将来怕是……”
“够了,你照我说的办就是了。”邵勋提高了声音,说道:“洛阳的庄园,能存在多久都是个问题呢。你若胆子大,组织庄客向外多占一些荒地,多半没人管。城东的潘园,一年前我在那里屯垦,撤走之后,听说至今仍空着。兵荒马乱的,洛阳士民没太多心思种地了,你无需顾虑太多,照办就行。”
“诺。”裴进无奈应了下来,同时也有点惶恐,如今的形势,好像真有点像小郎君所说的那意思。
糜晃在一旁看着,没有插话。
蓄养宾客,操练部曲,是每个世家大族都在做的事情。随着时局的不断崩坏,他们甚至加速了这个过程。部曲庄客的战斗力一日比一日强,一副做着战争准备的模样。
邵勋所做的事,与他们没有本质区别,而且似乎更进一步通过这次的整军,糜晃再次确认,邵勋在培养军官。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家都在这样做。
有人在禁军里搞,有人在自家庄园里搞,还有人在州郡培养私人。
说穿了,大伙都对大晋朝没太多信心,下意识想做点什么罢了。而他们做的这些事,似乎又在不断地掘大晋朝的根,加速它的衰亡。
邵勋的头脑很清晰,目标非常明确,几乎把每一分本钱都用到了极致。
刚得一座庄园的赏赐,立刻就用结余产出蓄养少年,教习文武技艺,培植私人党羽。
他似乎一直很坚定,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再考虑到他的年纪,糜晃都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些兴奋。
“刘玄德”三个字从他脑海中缓缓飘过。
这个人是糜家不愿提起的过往。
失败过一次了,糜家侥幸还存在着,甚至有所发展。
但这一次如果失败,会怎么样?
邵勋的出身,可比不了玄德公啊。
虽说玄德公穷困潦倒的时候都不一定吃得上饭,但他毕竟是汉室宗亲,这个身份一旦被人认可,相当具有号召力,毕竟人们会不自觉联想中兴汉室的光武帝。
再等等,糜晃深吸一口气。
王妃聪明睿智,目光深远。她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会摒弃感情因素,这一点是糜晃最佩服的。
王妃与邵勋非亲非故,能够不带任何感情地评价他的能力和未来。如果王妃都看好他,那么糜氏再加一把劲,投入更多,也不是不可以。
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