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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九华台(为盟主嘉拉迪雅加更)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3615 2024-08-12 08:50

  天渊池畔,正在钓鱼的司马炽听闻卢志王衍来了,立刻扔下钓竿,躲了起来。

  片刻之后,王卢二人来到了湖心亭上。

  王衍看了看地上的木桶,里面一条鱼都没有。

  再看看钓竿,已被拖到湖中心,左右摆动。

  可惜了!天子走后,鱼儿却上钩了,没这运道啊。

  殿中将军苗愿走了过来,附耳说了几句,王衍点了点头,然后与卢志一起,进了九华台。

  “子道,听闻太白大发俘众,整修邺宫,此何意也?”攀登楼梯之时,王衍问道。

  卢志的脸色有些阴翳,道:“一时半会走不开吧。”

  王衍不语。

  他也认为这个可能很大。打完石勒,若直接撤兵,匈奴一来,不是白打了么?

  卢志不高兴,他也不太高兴。

  青州曹嶷与豫兖东边的几个郡国互相抄掠,最近甚至派兵北渡黄河,围攻乐陵国此为石氏封国,因最后一代乐陵郡公被杀,国除。

  太白若有暇,不如攻打青州,将其拿下,以实河南之地。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公曾许诺让眉子当青州刺史,还算不算数?

  打河北,可不是一时半会能收得了手的,今年还能回来么?若回不来,唉!

  二人一前一后,踩着木梯,慢慢向上。

  天子在上头听着动静,又匆匆跑掉,找地方躲避二人。

  王衍抬头看了一眼,又对卢志说道:“太白在河北连战连胜,我看还有隐忧。”

  卢志诧异道:“可是匈奴?”

  “不仅仅是匈奴。”王衍说道:“招降纳叛过速,人心浮动,若有大败,之前吃进去的都得吐出来,还得损失大军。”

  王衍不懂军事,但他懂人心啊。

  根据昨天收到的消息,邵勋在漳水之畔大会河北群豪,一起打猎饮宴,看起来声势极大,但这些依附过来的人可没太多忠心。

  带着他们打仗,只会拖后腿,还不如不带。

  想想看吧,邵勋带着银枪军阵列于野,正要厮杀,仆从军如刘曷柱父子诸乞活帅河北坞堡帅杂胡酋长流民武装首领等等,大喊一声“我军败了”,然后撒丫子跑路,会是什么结果?

  别以为他们做不出来这种事。

  他们现在投了邵勋,那只是因为石勒败了,迫于形势依附罢了,谈不上什么忠心。

  如果邵勋在河北被匈奴击败,他们绝对会叛离。甚至于,这会还有可能被匈奴收买。

  邵勋在收买他们,匈奴就不会吗?

  人心难测啊。

  “夷甫觉得陈公操之过急了?”卢志问道。

  王衍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只道:“或许太白也清楚此中奥妙,但形势如此,不得不为之。毕竟鲜卑已经退兵了啊,匈奴腾出了手来,大军指日东进。此时不招降纳叛,将来这些都是匈奴的助力。”

  卢志脸上的阴翳渐渐散去,变得担忧起来。

  他固然对陈公不让他回河北总揽全局有些不满,甚至是委屈,但涉及到胜败大事的时候,他还是能撇开私人情感,认真思考的。

  诚如王衍所说,招降纳叛得有点狠了。

  石勒一败,冀州无人,权力陷入真空,他很好地填补了这个空当。但问题在于,石勒镇邺时都没来得及收拾完这些地方势力,你一個新来的,即便通过军事战争打赢了石勒,就能让人家心服口服?

  不,乱世中人没这么天真的。

  他们投降是权宜之计,还在观望之中,一有不对就会叛离。

  陈公在河南经营了多少年?

  十余年前就崭露头角,获得了名声。

  几次洛阳大战表现出众,得到更多人看好。

  随后拳打脚踢,吞并了司马越残余势力,击破了抢地盘的苟晞,以河南守护者的身份大战匈奴,声誉日隆。

  本身更与颍川士族联姻,娶了庾文君为妻。

  弟弟娶曹氏为妇,侄子娶宜阳杜家女,妹妹嫁到阳夏袁家。

  这一桩桩下来,前后耗费十年之功,才稳住了河南局势,且至今仍有大量半独立的附庸势力存在,如考城幕府荥阳裴纯/李矩陈留乞活军南阳乐氏谯国夏侯氏沛国刘氏济北荀氏以及深度控制泰山鲁二郡国的羊家……

  河南都这么麻烦了,河北要花费多少工夫?

  卢志都有点想主动请缨去河北了。

  二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九华台内只有踩着阶梯向上的声音。

  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了顶层,结束了交谈。

  天子躲无可躲,只能凭风而立,掩饰心情。

  稍顷,直接背着二人说道:“镇将之职,闻所未闻,祖宗法度,岂可擅改?”

  王卢二人对视了一眼,最后由王衍出面说话。

  “陛下,臣闻济巨川大河者,必先造舟楫。建高楼大厦者,必先选栋梁。”王衍说道:“镇安夷夏,必资以豪杰。刘曷柱等将向慕华风,故弃暗投明改过自新,优礼待之,则河北黎元安集,师旅和宁。假以时日,弃暗投明之辈愈众,匈奴之势愈衰,则中兴有望矣。”

  天子冷笑一声,道:“中兴和朕有何干系?邵勋都住进丞相府了,难不成要朕擢升他为丞相,封王裂土,再领冀州牧?”

  这些职务爵位都是曹操领过的。司马炽这么说,其实有讽刺的意味。

  曹操居邺城时,因为“录尚书事”非常不方便,因此干脆重新恢复了前汉时的丞相,总揽大权。

  他还兼领了冀州牧,就近于邺宫处理冀州军政大事。

  当是时也,邺宫丞相府才是天下权力中枢,霸府实至名归。

  邵勋难道不是当代活曹操?

  “陛下,今岁洛阳乏粮,士民百姓不得饱腹,怨言遍地。”卢志上前说道:“八月以来,匈奴突入,百姓不得收割,待至岁末,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能有多大事?”司马炽嗤了一声。

  “禁军将卒无粮散去,铜驼街上群盗蜂起,便是宫城亦不得安。”卢志说道。

  天子猛然转过身来,对卢志怒目而视,道:“卢子道,安敢为此?”

  卢志可不是王衍,他不会惯着天子,直接挑明了:“陛下或可拭目以待。”

  王衍沉默不语。

  显然,他与卢志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互相打配合的,核心诉求就是让天子用印,批准了邵勋提交上来的一系列奏疏。

  比如镇将的设置。

  比如官员的任免。

  比如战功封赏等等。

  在国朝,郡公已是外姓功臣的顶点。收复邺城之后,朝中有幸进之徒上表,请加邵勋为“侍中车骑将军录尚书事都督司豫兖冀徐五州诸军事”,又以梁陈二郡为梁国,封“梁公”。

  此表一上,直接让司马炽破防了。

  他知道自己如今没什么权力了,无力改变什么,于是就躲拖。

  整天不是在林苑里赏花,就是在天渊池钓鱼,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让群臣好一顿找。

  今天王衍卢志按照苗愿提供的消息,在九华台把天子堵住了,逼他用印其实大印并不在天子手里,他不可能兜里揣那么多东西四处跑路,这些玩意有专人保管的,但样子总要做的吧?

  呃,被堵住已经很没面子了,此刻又被威胁,司马炽顿时悲从中来,道:“邵勋亦是晋臣,奈何要覆晋!”

  王衍无语,司马氏还是魏臣呢……

  “陛下!”卢志上前催促道。

  司马炽收拾心情,转过身去,看着郁郁葱葱的苑林,道:“镇将授官之事,卿等看着办。晋爵之事不可,国朝向无此例。”

  都是“公”,但一个是郡公,一个是国公,两者还是有区别的。

  邵勋现在是“陈郡公”,若按那些“小人”的意思,破例给他不止一个郡的封土,变成“梁国公”,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国公都到手了,下一步是不是要封异姓王?

  异姓王到手了,再下一步是什么?

  司马炽本能地拒绝这件事,因为他总觉得,现在就给国公,那意味着他离被废又近了一步。

  “陛下圣明。”王衍卢志二人一听,齐声说道。

  封爵那都是虚名,他们也不建议陈公现在就当国公。如果实在不满足,干脆变通一下,把陈郡合并进梁郡,当梁郡公好了,反正陈郡也是从梁国分割出来的。

  “陛下,臣自请为使,往邺城宣诏。”王衍又道。

  司马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忧郁地看向台下,眼珠子偶尔转来转去,似在苦思良策。

  王衍似有所觉,没说什么,行礼告退。

  不得不承认,每个天子的性格不一样。

  有人遇到这种事,早就认命了,安心当个傀儡,吃吃喝喝玩女人。

  有人就不肯认命,无论处境多么险恶,都要折腾一番,不给别人面子,也不给自己面子。

  这种天子,就让权臣很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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