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不是那么快能行动的。
因为司马越想要召集更多的兵马,等待从陈留荥阳河南等郡征发的兵丁齐聚后,才会大举进发。
金谷园那边甚至有人赶到新安,说有官吏上门征丁,被他们顶回去了,小吏诺诺不敢言。
这就是自耕农为何投入庄园坞堡的重要原因。
征兵之时,诸县兵曹掾优先征自耕农,因为他们好摆布,不费事。
自耕农不够了,就去找没有门第没有官职的豪强。
如果还是不够,再就找寒素小姓士人。
难度从低到高。
没有人是傻子,趋利避害是本能。再打下去,自耕农只会越来越少,坞堡会越来越多,甚至就连一些庄园,也会尝试改造为坞堡庄园很多是度假别院性质,如金谷园潘园等,相对容易攻破。
一起来新安的还有各个坞堡庄园的管事人员。
邵勋着重听取了金谷园潘园邵园的耕种事宜,得知麦苗长势良好之后,放下了心。
六月麦收,届时全部拉至金谷园处理。
洛阳这两年安定了,金谷园的逃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一小部分,三十多区的水碓可处理太多谷物了。现在只勉强开了几个,再搞下去,邵勋觉得自己可以接业务,帮别人舂米磨面。
四大坞堡中,金门坞是重中之重,今年一定要完工。
开春之后,杨公坞一泉坞合水坞交割了部分粮食“尾款”,加起来六七万斛的样子。
幢主王雀儿汇报,有个叫羊茗的人送了一批钱绢至金谷园。
去岁年末赏下的诸多锦绮绫罗金银器之类,粗粗估了价,在洛阳采买了粮食牲畜农具及生活用品,送往各個坞堡。
钱一到手,基本就花光,还会欠债。
邵勋一点不慌。笑话,大老板哪有不负债的?
五月中,第一批从司州兖州征发来的丁壮抵达新安,辅兵终于有了。也恰巧是在这个时候,进兵的命令下来了。
五月十八,大军西进。
他们这一路主要由中军左卫构成,除少许留守人员外,出动了一万五千人。
骁骑军出动了一千五百骑,老底子算是拿出来了。
自去年四五月间重建中军后,骁骑军就一直在艰难地扩充着。方式主要是招募亡散人员,另收少量新兵,现在才慢慢积攒到一千八九百骑的样子。
著名的幽州突骑督也重建了。
作为中军内部不隶属于任何一军的具装甲骑,曾经有一千多骑,而今收拢了部分老兵,招募了百余新兵,洛阳武库搜刮了下马铠,只堪堪凑了四百余骑,这次也跟过来了,伴随步兵前进。
邵勋对这支部队比较关心。
因为这是一支能极大威胁银枪军的部队,虽只有区区四百余骑,但冲起来真的很要命,训练不足的银枪军真不一定顶得住。
一万五千步军两千轻重骑兵,外加超过两万的丁壮夫子,这一路加起来快四万人了,可对外号称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花了足足七八天时间才穿过了一百多里的山路,非常之慢。
这条北线道路俗称“新安道”,与南边洛水河谷的“宜阳道”同为潼关通向洛阳的关键道路。
邵勋他们从新安县西十余里的秦赵二故城出发史上秦赵两国在此会盟,各据一城,故得名,又称“俱利城”,因会盟对双方都有利。
横穿河谷,进入崤山山道。
当是时也,狭窄之处仅容方轨,无数人员车马排着队通过,效率极低。
走过东西二崤山的坂道后,进入弘农郡陕县地界,路也只是稍稍好走了些,但仍然是在山区艰难踟蹰。
昔年曹孟德恶南道之险,遂开北道。可北道亦有其险峻之处,着实不好走。
洛阳之地利,可见一斑。奈何每次外兵打到洛阳,既无人自告奋勇到这些险要处列栅戍守,也无人坚守外围关卡,到最后总是让敌军大摇大摆趟过各种险要之处,进至洛阳城下。
五月底,大军抵达弘农,邵勋见到了阔别年余的糜晃。
五月底的宜阳道上,马蹄阵阵,旌旗猎猎,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在河谷内迤逦西行。
稍顷,数名斥候带着十余匹马飞快奔至一简易渡口。
渡口附近有一老二少三名船工,正坐在树下休息。见到信使之时,立刻行动了起来。
两名少年去解系在树上的渡船,老者则上前迎接。
“我要过河,快!”为首一名斥候大喊道。
老者没有废话,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河畔码头,准备撑船。
他来自太原,本就是汾水上的船工。来到云中坞后,得了个好差事,在洛水上摆渡,方便来往人员。
不过这活也干不了多久了。
他下意识看向西边不远处,一座浮桥已横跨南北两岸,渐渐成了云中坞百姓前往洛水北岸的主要途径随着堡民的日渐增多,坞堡方面已渐渐不满足于在洛阳南岸渠谷水东西两侧耕作,开始向北岸扩张,今年春播的不少田地就在北岸。
斥候很快上了渡船,其他几人则牵着马匹,驰向西侧的浮桥。
不一会儿,云中坞内就响起了沉闷的钟声。
正在田间地头忙活着的百姓立刻收拾东西,向南岸撤退。
有些人甚至想奔回家里,取了家什再走,不过很快被庄头连打带骂,灰溜溜地跟上大部队,走了。
另有几个庄头组织了百余身强力壮的百姓,拿着长矛步弓,占据了一处高地,打算阻滞一会如果真有敌军奔袭过来的话。
经历过乱世的百姓,早就褪去了天真,一个个非常明白这个世道的残酷。
为了耕田方便,现在有部分百姓在田间地头搭了窝棚,农忙时就住在里面住在坞堡内的话,田地在近处还好说,稍远些的话则较为麻烦,每天不知道要多走多少路。
窝棚内肯定是有财物的,如被服炊具等等。对这些堡民而言,其实是很重要的财产了,想要带走很正常。
但军情紧急,容不得半分大意,说不定就因为取了东西而来不及逃走,被人捕杀。
果然,在最后一批百姓撤回南岸,断后之人撤到浮桥上时,大队骑兵的身影已出现在远处。
庄头拿起斧子,将连接浮船的竹纽斩断,放了几条船到南岸。至此,浮桥已经断了三分之一。敌人如果想通过浮桥过河,已经不可能紧急情况下,甚至可以纵火烧浮桥。
骑兵越来越近。
汹涌的马群穿过驿道,踏过农田,一路向西。
庄头看了心中滴血。
再等三个月,北岸的这些粟就可以收获了,这会被骑兵一践踏,却不知还能收得几粒米。
“鲜卑人!”因金三带队随征,原驻金谷园的银枪军第四幢开到了云中坞戍守,幢主王雀儿爬上了一棵树,瞭望对岸。
无边无际的人马,沿着河谷向西行军。
有人专心赶路。
有人则停了下来,拿着马鞭对坞堡指指点点,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帮人一定在对坞堡上下的狼狈撤退模样品头论足。
是啊,他们人多马多,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潇洒惬意。你纵是想报复,却连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吃灰的资格都没有。
在豫州烧杀抢掠一通的鲜卑人,现在压根不把笨拙孱弱的中原人放在眼里。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以仰视的态度看着中原大国的。
后汉年间,鲜卑屡次犯边。朝廷组织具装甲骑刀盾步兵的混合部队,征发沿边内附部落的轻骑兵,数次征讨草原,建立了无上的声望。
即便经历了汉末百年大混战,大晋开国之后,鲜卑人依然只能仰视中原,收起自己的各种小心思。
但随着最近十来年诸王混战,不断引鲜卑匈奴乌桓南下,渐渐让这些草原汉子看清楚了中原的内情。
特别是当他们骑上骏马,挎起弓刀,一次又一次击溃中原军队时,什么仰视都没了。
有些人可能还转不过弯来,还习惯性对中原毕恭毕敬虽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内地烧杀抢掠。
有些人是真的膨胀了,认为中原不过尔尔,迟早成为他们肆意纵横的牧场。
但悲哀的是,事情很可能还真在向他们想象的方向发展。
有些人,宁可南渡之后继续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也不愿意留在北方,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妻儿,赶跑敌人,重建家园。
鲜卑人逗留了一会之后,便策马离去了。
王雀儿带着第四幢的兵士们沿河布防,防止有小股游骑渡河而来,烧杀抢掠。
一直坚持到傍晚时分,才撤回坞堡之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洛阳中军右卫的部队出现了。
同样是一万五千左右的步卒,外加两万余农兵夫子,赶着大车小车,一副连夜行军的急促模样。
张方已死,形势一片大好。
大军已然聚齐,自当加快行军速度,速攻关中。若给司马颙时间,说不定他就重新稳定动荡的军心了,届时反而难打。
因此,右卫将军裴廓决定连夜行军,不给西贼喘息之机。
汝南王司马祐也随军了,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规模相当不小的坞堡。
他找来几名禁军偏裨将校,询问是否能在堡内征丁征粮,不料所有人都支支吾吾,劝阻不休。
司马祐心中了然,这个坞堡有点来头,暗暗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