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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走不开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4766 2024-08-12 08:50

  正午之时,阳光正烈。

  糜晃走在皴裂的大地上,艰难前行。

  这里原为一片沼泽地,现在已经完全干涸,甚至连底部淤泥都晒得邦邦硬,踩着只有松软之感,完全不用担心陷下去。

  干渴的大地枯萎的庄稼哀嚎的百姓,大概就是如今中原的典型场景。

  穿过这片沼泽区后,糜晃登上了一处平坦的路面。

  路不长,但很宽。

  路面甚至铺了一些碎石子砖瓦,大概是开山取石烧砖制瓦后用剩下的。

  路另外一面是大片的芦苇丛。

  本应郁郁葱葱随风起舞野鸭齐飞的景象,大抵是见不到了。留下的唯有矮小干瘪甚至已经枯死的芦苇,在风中了无生气地摇曳着。

  糜晃沿着道路前行,路上甚至看到了几头倒毙于地的野物尸体。似乎刚刚死去,正有人在切割。

  稍远一点的水泊边,兴许是还有点残水吧,野兽成堆,纷至沓来。

  有人在组织狩猎,所获颇丰,但这似乎只是另一种竭泽而渔吧。

  走到路的尽头后,一个巨大的陂池映入眼帘。

  陂池的水位已经大大下降,不知道有没有鼎盛时期的四分之一。

  陂池内外,大群人正在忙活着。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趁着大旱疏浚陂池,拓宽加深,以便将来能存更多的水。

  糜晃问了一下带路的人,得知这是广成泽第二大陂池,名“材官陂”,仅次于“邵公陂”。

  拓宽加深之后,附近还会营建一个庄园,交给南下部曲耕作。

  糜晃听了微微点头。

  即便大旱年间,依然没有灰心丧气,一直在为着明年做准备,这份意志确实让人惊叹。

  过了材官陂后,穿过一片干涸的沼泽两处挣扎中的果园以及大片竹海,眼前豁然开朗。

  “好一派麦收盛景。”糜晃手搭凉棚,看向南方。

  金黄色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

  田野之中,人头攒动。

  有人在刈麦,有人在捆扎,有人在运输,还有人在捡拾残留在田间的麦穗。

  麦田边的空场上,有人在打麦,有人在扬麦,有人铺开了晾晒……

  从头到尾,没人闲着。

  糜晃情不自禁地走了下去。

  没人注意他,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做着手头的事情,脸上带着严肃乃至虔诚的表情。

  大灾之年,谁能对粮食不虔诚呢?

  糜晃很快找到了邵勋。

  他戴着草帽,正挥汗如雨地收割着麦子。

  此时阳光甚烈,邵勋没有遮护完全的脖子手背上全是红印,但他不以为意,一边与人说笑,一边收割着小麦。

  他身边都是什么人啊?

  典书丞毛邦侍郎陈有根柳安之学官令庾亮典卫令唐剑牧长吴前牧长又称“厩牧长”,掌知畜牧牛马事,第九品官。

  鲁阳公府的一半官员齐聚此处,与吏员士兵屯丁们一齐收割麦子,可见邵勋本人的重视。

  糜晃见了,只叹了口气。

  鲁阳县公都不辞辛劳,亲自下地干活,其他人纵然心中不愿,也要硬着头皮一起干了。

  再联想到京中的刀光剑影,他的眉头皱得就更深了。

  司徒与天子争大权,幕僚们争女人争财货,浑然不管其他事,若没得对比也就罢了,但看着眼前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糜晃直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邵勋一手捏合起来的这个军政团体,确实有那么一股旭日初升的味道,人心齐会种地能打仗,领头人还很有才干,脑子清醒,将来走到哪一步,委实不好说,但看着很不错。

  “糜公稍待片刻。”邵勋听到亲兵的禀报后,在田野中挥舞着镰刀,大声道。

  “小郎君自便。”糜晃回道。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邵勋的脸晒得有点黑,但透着一股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与京中很多服散纵酒的士人完全不一样。

  那些人皮肤白皙,有的还很俊秀,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女人还白嫩。

  刚刚被杀的尚书郎何绥,乃开国功臣何曾之孙。

  何曾奢靡无度,每天吃的饭菜就要花费一万钱,他还抱怨说没有值得他下筷子的地方。

  何曾之子何劭,日食二万钱。

  何绥何机何羡兄弟,在此基础上变本加厉,比祖父更加奢靡。

  何绥死后,家财多半保不住,虽然司徒没有下令抄家。

  这世道,唉。

  上面那一群人但风花雪月,下面的人流血流泪,上下隔绝。连接两方的,要么是上层中少数体察民情的,要么是下层中少数跃升至上层的,但这两类人都极少极少。

  邵勋属于后者,他带着一群属官下地干活,未必是要折磨他们,可能是想让他们多了解下农事,知道田舍夫的不易。

  有的人完全不在乎田舍夫的死活,死命压榨。

  有的人是真不知道田舍夫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压榨起来没個数。

  邵勋大概是想挽救后一类人吧。

  庾琛家那小子,本是极英俊一少年郎,现在晒得黝黑黝黑的,被邵勋折腾惨了吧?

  糜晃随意走动,继续看着。

  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人在打磨石盘,应该是要制作石磨磨麦。

  大旱之际,很多水碓没法用了,畜力磨盘是最好的选择。

  这玩意在士族豪强的庄园内并不鲜见,不然他们也没法吃胡饼蒸饼汤饼之类的面食了。唯在下民之中较为少见,因为他们一般习惯种粟。

  不知不觉间,司州部分地区的农业生产习惯开始改变了啊。

  有的人,在试图改变这个天下,造福生民,壮哉!

  几辆马车顺着铺好的路行了过来。

  一位头戴帷帽的妇人下了马车,手里还提着食盒。

  她身后还跟着十余护卫仆役,这会纷纷从车厢内取出食盒,静待吩咐。

  “噹”声响起,赫然是军中退兵的钲声。

  邵勋直起身来,稍稍捶了捶腰,与属官们说说笑笑走了过来。

  军士屯兵们也陆续收工,前往另外一侧,排队领取粟米饭咸菜鱼汤。

  原来到吃饭的时候了。

  农忙之际,一日三餐,非常不错了。

  糜晃与邵勋等人一一见礼寒暄完毕。

  邵勋告罪一声,来到路边的榆树下,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妇人掀开帽檐下帷幔,竟然是范阳王妃卢氏。

  在看到邵勋一脸惊喜不似作伪的表情时,心中一暖,暗道我来送个餐,他这么高兴么?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欣喜雀跃。

  “郎君刈麦辛苦,妾在家中做了一些饭食,却不知郎君喜欢不喜欢。”卢氏仰着脸说道。

  “薰娘做的,我都喜欢。”邵勋轻笑一声,拉着卢氏的手上了马车。

  糜晃瞟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竟然是范阳王妃,为何不是……她?

  “糜子恢来找郎君,是不是又要出征了?”车厢内有个小案几,卢氏一边摆弄着餐碟,一边问道。

  “可能是吧,但我现在走不开。”邵勋接过蒸饼,咬了一口,味道不错,又连吃两大口。

  卢氏看邵勋非常喜欢她做的吃食,心下忍不住喜悦,旋又想到眼前这个男人要出征了,心中怅然若失,刚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结果又要上战场卖命。

  邵勋继续吃着,也不问卢氏为何给他送饭这是第一次。

  到最后还是卢氏忍不住了,低着头说道:“王国舅家的荆氏兄妹三人来广成泽了。”

  邵勋点了点头,不是很关心,只是赞道:“薰娘手艺这么好,以后要多尝尝。”

  卢氏嘴角含笑,一直捏着裙角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刘庆孙遣人来追索荆氏,被我撞见,骂回去了。”卢氏又道。

  邵勋讶然。

  卢氏忍不住抬起头,故作轻描淡写道:“刘庆孙以前在范阳王府为长史,在我面前还不敢造次。”

  “薰娘果然是女中豪杰。”邵勋一脸正经地说道,甚至还放下手中食器,拱手作揖,表示佩服。

  卢氏绷不住了,捂嘴直笑。

  她知道邵勋在陪她闹着玩。

  她性子活泼,经常被裴妃说三十岁的人十七岁的心性,意外地感觉与邵勋说话非常放松,能让自己心情愉悦。

  邵勋吃完蒸饼和几碟小菜,已有八分饱。

  卢氏麻利地收拾完餐具,又拿出茶鼎,从中舀出茶汤,倒入茶碗中。

  邵勋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摩挲,满足地叹了口气。

  范阳王三十七年的生命中,大概都没享受过几次这种服务。而他邵某人,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天天享受。

  倒完茶后,邵勋把卢氏拉入怀中,问道:“你想好了吗?”

  这话是羊献容问邵勋的,现在被他借过来问卢氏。

  卢氏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轻如蚊蚋地应了声。

  “那好。”问清楚之后,邵勋点了点头,道:“今晚住流华院,做水引饼给我吃。”

  如果卢氏不愿意,他也懒得招惹。

  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能玩的女人太多了。说难听点,今晚他去把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睡了,只要不声张,弄得满洛阳皆知,王衍王敦都不会和他公然翻脸。

  当然,女人心甘情愿了,有额外的好处,比如解锁更多动作,这是邵勋喜爱的。

  就像他兴致起来,把岚姬的大白腚拍红了,也只会惹来娇嗔。

  但如果岚姬本就很抵触他,你再这么做,那就是折辱了,一不小心,美人儿想不开,可能就那啥了。

  呃,岚姬现在似乎有点喜欢被他拍打了,这是邵勋始料未及的……

  “郎君,糜校尉来了。”唐剑在车外低声禀报道。

  邵勋应了一声,将手从卢氏的两裆衫内抽出,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志得意满地下了车。

  嗯,先战术调整了一下裤褶的位置,静静等了一会后,这才举步向前。

  卢氏脸红地无以复加,只觉脑袋嗡嗡的,心砰砰直跳,胸前发烫,双腿无意识绞动着,浑身酸软无力。

  良久之后,马车外的声音才隐隐传了过来。

  “我要北上也不会去河内。”这是邵勋的声音。

  “那你想去哪里?”这是糜晃的声音。

  卢氏静静听着,有些忧虑。

  “我在宜阳有坞堡,正合屯兵。若精兵被派往河内,何人来守宜阳?”

  “匈奴不一定对你的坞堡感兴趣。”

  “换个人去河北吧。糜公不妨对司徒直说,我若屯兵宜阳,定然不教匈奴从此轻松通过。”

  “唉,也就你敢和司徒讨价还价。”

  “还没正式讨价还价呢。钱粮呢?器械呢?”

  “粮是真没有。大旱之际,太仓内的粮没人敢动。哪怕只是一千斛,也得司徒同意方可调拨。钱帛倒是可以给伱一些。器械么,武库内搜刮一下,总还是有的。如果你要新的,就得等一等了。这两年少府新制的器械,都优先供给禁军及豫兖军士了。”

  “糜公先回吧,司徒什么时候同意了,我什么时候再出兵。”

  “唉,你这是不打算给司徒台阶下啊。”

  “已经很给面子了。照我原本的心思,今年就不该打仗,好好救灾不行吗?”

  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卢氏也慢慢回过了神。

  悄悄摸了摸脸,还很热。

  她又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男人粗糙手掌的力度。

  “不对!”卢氏突然反应了过来。

  家里还有人住着呢,今晚不行。

  她提着裙摆,慌忙下了车,却早就不见邵勋糜晃的身影,顿时有些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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