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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宝藏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4108 2024-08-12 08:50

  过了正月十五后,趁着幕府尚未正式上直,庾亮离开了洛阳,驱车赶往宜阳。

  胡毋辅之那个酒鬼,前几天与人欢饮之时,直接打着酒嗝,大言不惭说司空做媒,欲令邵庾两家结亲。

  消息很快传出去了,甚至就连家里都知道了。

  母亲神色阴郁,很是骂了一番胡毋辅之,因为他坏了自家女儿的名声。

  妹妹文君倒没什么异样,一直捧着本书在看。

  庾亮有些疑惑,妹妹一直结交的都是世家女子,不会真看上邵勋了吧?

  旁敲侧击一番后,庾亮心有点凉。

  妹妹倒没看上邵勋,只是不排斥罢了。

  但就这个“不排斥”,已经很可怕了。

  乘车赶路的时候,他一直心事重重,连路上有人喊他都没听见。

  “可是太傅东阁祭酒庾元规?范阳卢志有礼了。”一人骑着毛驴赶了过来,拱手作揖。

  庾亮看着他温和的笑容,连忙吩咐停车,下来回礼。

  卢志这个人,他见过一两面。

  第一次应该是两三年前了,他短暂地在朝任了一段时间的中书监,随后便返回邺城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年前,他奉太傅之命,招揽此人入幕。

  卢志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庾亮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犹豫的。别看你以前是中书监成都王第一谋主,可你们这批人都败了啊,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若不投司空,你现在连当個县令都难,没人敢用的。

  “元规这是要出远门?”卢志笑问道。

  庾亮不想被别人窥探自家的事,只含糊道:“立春之后,景致颇佳,便打算四处转转。”

  卢志看了下周围灰色的原野,以及残留着的积雪,笑而不语。

  嫩雏庾亮有些招架不住,便欲行礼告辞。

  卢志轻笑一声,单刀直入道:“我受材官将军邵勋所邀,欲往宜阳金门坞一行,不知可与元规同路?”

  庾亮大窘。

  他知道被卢志这个官场老油子看破了,只能说道:“却是巧了,与卢公同路。”

  “那就边走边聊吧。”卢志笑道。

  “也好。”庾亮没有马,只能坐回车里,透过车窗与卢志说话。

  “听闻材官将军帐下有银枪长剑二军,却不知如何。”正月的寒风还是凛冽,但卢志似无所觉般,兴致很高。

  “有几分门道。”庾亮敷衍回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门道”在哪里,只是单纯觉得那帮军士学的东西很多,比较厉害。

  嗯,你只会耍长枪,但人家既会玩长枪,又会射箭,自然厉害了。

  这就是庾亮朴素的认知。

  “有众几何?”卢志追问道。

  “不知。”庾亮警惕了起来。

  这人问东问西,问的还都是核心,让庾亮有些警惕。

  当然,他也不太清楚银枪长剑二军到底有多少人,只隐约知道今年又要扩军了。

  卢志不问了。

  现在研究邵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也留意了一番。

  他发现,邵勋不喜欢像一些人那样动不动席卷几万十几万大军成都河间东海三王就非常喜欢这么做。

  邵勋可能是钱粮不够,扩军非常理性,并且十分注重质量。

  走少量精兵路线,还是大量羸兵路线,很难说谁好谁坏。

  卢志这次就想亲眼看看,邵勋练的兵到底怎么样。

  洛水尚未解冻,两岸的崇山峻岭之间,白雪皑皑,山风阵阵。

  卢志一路上就这么看着。

  当经过云中坞之时,他先是瞄了眼那座占地广阔,且型制还算不错的坞堡,随后便被残雪覆盖下的麦苗吸引住了。

  现在喜欢种越冬小麦的可不多,十亩里面能有一二亩就不错了。

  原因很多,但田地贫瘠是绕不过去的因素。

  都知道种越冬小麦后,第二年还有时间再种一季杂粮,能多收点粮食。但地力呢?

  种得越多,田地越容易贫瘠。

  卢志虽然不太懂其中的道理,但他总觉得,地里凭空多收了粮食,地一定也付出了“代价”就是“贫瘠”了,肥田变瘦田。

  两年收三季粮食,大家都想啊,但地力撑得住吗?

  卢志一边走,一边思考着。

  庾亮的目光则被那些拉出来操练的农夫庄客吸引住了。

  刚过正月十五,就要迎来操练。

  半个月的时间,能操练三次左右,随后还有别的活计。

  他以前不知道农家到底有多忙,有多辛苦。无奈邵勋就喜欢在农田里晃悠,他被迫跟着长了不少见识,现在也知道百姓确实不易了。一旦战争爆发,随意拉丁上阵,又会给农业生产带来多么巨大的破坏。

  这么看来,邵勋有些想法是对的。兵是兵,民是民,最好分清楚一点。

  只可惜,现实中没有这么理想的情况。

  就连邵勋本人,也在操练堡户坞民,还不是打着让他们上阵的主意?

  正月十八,金门坞到了。

  通传一番后,二人被迎接了进去,但不是去坞堡,而是山间一处小盆地。

  盆地面积很小,一番平整后,拿来做了斗场,供士兵们练习诸般技艺主要是射箭。

  斗场外零零散散站着百余人,好像是在警戒。

  斗场内更没什么人,好像只有一男一女两个。

  卢志眯起眼睛,仔细望去。

  一位年轻的军将正手把手教太弟妃射箭。

  太弟妃大概是第一次摸弓箭,有些雀跃,更有些害怕。

  只见她闭着眼睛,略略拉了一下弓弦,然后一松手,箭矢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

  年轻军将轻笑一番,将太弟妃搂入怀中,然后拿出丝绢,轻轻擦了擦太弟妃鼻尖上的细汗。

  更让卢志感到惊讶的是,太弟妃居然一点不排斥此人的搂抱,看样子早习惯了。

  甚至于,她的两只手慢慢伸出,犹犹豫豫之下,最终轻轻搭在了男人的后腰之上……

  卢志连忙转过身去。

  太弟妃这么庄重娴雅的女人,何至于此!

  庾亮则目瞪口呆。

  那个女人是谁?莫不是天子赏赐的乐氏?

  他突然间松了一口气,但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

  邵勋很快看到了卢志庾亮二人,笑着打招呼。

  乐氏转过身来,看到卢志之时,脸刷得一下就白了。

  她的身躯有些颤抖,仿佛被人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邵勋握住了她的手。

  乐氏抬起头来,眼睛都有点红了。

  “我不会负你的。”他说道。

  “真的?”

  “真的。”

  乐氏低下了头。

  良久之后,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了下来。

  “卢长史原为成……成都王谋主,素有才干,交游广阔,唯心胸狭窄了点。”乐氏轻声说道:“他多半还和邺府旧将有联系,却不可轻视。成都王偶尔略显公子气,盛怒之时经常斥骂诸将。妾有些时候帮着转圜,令其免于责罚……”

  邵勋心中狂喜。

  不到两个月前,乐氏还是一副抱着琴,仿佛生无可恋的样子。

  现在么,却逐渐展现了天性,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更特别懂事,知道该怎么帮“夫君”。

  大家族出身的女子,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性格喜好,但真的没一个简单的,耳濡目染之下,政治嗅觉十分灵敏,尤其是乐岚姬这种在邺城“深造”过的。

  “走,去见见他们。”邵勋毫不避忌地拉着乐氏的手,说道。

  乐氏没有挣开。

  她抬起了头,尽量用一种端庄大方的姿态,亦步亦趋地跟在邵勋身后。

  “卢公元规。”邵勋一一行礼。

  二人回礼。

  “王妃……”卢志看向乐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到故人嘴里的“王妃”二字,乐氏只觉心底一股酸涩涌了上来,瞬间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她稳了稳心神,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妾已是邵家妇,不再是什么王妃太弟妃。”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坚定地说完了。

  卢志点了点头,有些唏嘘。

  邺城遭难,而今更是被司马腾占着。

  曾经人才济济鼎盛无比的太弟府,也在雨打风吹之中,风流尽散。

  而今留下的,不过是些孤魂野鬼罢了。

  “乐夫人可还记得石超楼权楼褒郝昌王阐等将?”卢志问道。

  乐氏点了点头,道:“此为邺府旧将。”

  “他们都曾受过夫人的恩惠。”卢志叹了口气,道:“而今有的流落关中,与太傅作对。有的潜于河北,蓄养甲兵,还是打算与太傅作对。”

  乐氏脸上流露出些许伤感,但她也真的不太关心这些人这些事了。

  她是女人,又能做些什么?

  邵勋默默看向卢志。

  岚姬说他心胸不够宽阔,但他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司马颖父子三人被赐死后,乐氏又被幽禁于府中,最后还是卢志不怕担风险,为故主操办了丧事。

  邵勋只见过一次成都王,不太了解这个人。但从河北接二连三有人打着他的旗号造反来看,成都王似乎也没差到哪里去。或许这得益于他早年的礼贤下士吧,司马家的人就这个性子,一旦起势,很容易飘,但在起势之前,很会装样子。

  牵秀公师藩石超楼权郝昌等人,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还在与司马越作对,屡败屡战,始终不愿投效他。

  这份战天斗地的精神,邵勋看了也十分感慨。

  他本能地想做点什么,但考虑到自己的家世出身,又默默叹了口气。

  “山间岚雾重,卢公元规不如随我进坞详谈?”邵勋看向二人,说道。

  他还看了一眼乐氏,没想到乐氏正在看他,于是笑了笑,抓紧了她的手。

  这女人身上的宝藏,怎么挖都挖不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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