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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讨价还价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4525 2024-08-12 08:50

  老裴进了洛阳之后,发现扑了个空。

  太傅府大门紧闭,只有少许留守护卫及仆婢。略一询问,原来他女儿与范阳王妃卢氏一起南下广成泽别院了。

  别院名“棠梨”,因别院附近的山上有大片野梨而得名。

  女儿曾在家书中提起过,八月秋收之后,她与卢氏在广成泽西北觅地建庄园。

  棠梨院占地数顷,目前已建好了一小部分。

  范阳王妃的庄园名“流华”,比裴家的稍大,由卢氏陪嫁过去的媵臣管理督建。

  卢氏应该是比较有钱的。

  范阳王镇豫州多年,后又攻伐河北,三十七岁暴死。因无嗣,故养南阳王司马模之子黎为嗣子。但司马黎还小,且一直住在长安,并未前来侍奉名义上的嫡母卢氏。

  卢氏无处可去,就和女儿搅和在了一起。范阳王的资财,泰半在其手中,难怪有钱建庄园。

  裴康在门口站了一会,仆役门纷纷请其入内安歇。老裴摆了摆手,直接去了王衍家。

  其时已华灯初上,王衍听闻,连忙出门迎接,好一番热情寒暄后,方引其入内。

  郭氏虽然吝啬,但还是场面人,连忙吩咐仆婢撤了自家人要吃的宴席,重新开一席。

  置办酒宴需要时间,王衍裴康二人便来到书房内,对坐而下。

  “仲豫入京,还带着数百部曲,阵仗颇大啊。”王衍笑道:“怎么?刘元海凌迫甚剧,待不住了?”

  “刘元海还是懂规矩的,不至于此。”裴康摇了摇头,道:“过完年后,老夫就回河东,没甚大事。”

  王衍笑了笑,也不多问,就坐在那里,气定神闲。

  裴康的养气功力却不如他深厚,年轻时辩经也没赢过王衍,于是说道:“听闻夷甫在广成泽大兴土木建别院,真是好享受。”

  “年纪大了,就想着松间明月清泉流水,悠游度日,不问世事。哈哈,倒教仲豫见笑了。”王衍轻笑道,脸上还露出一副神往的表情,仿佛恨不得现在就丢下一切,去享受那世外田园似的。

  “广成泽近山,山中有贼匪,宁不怕耶?”裴康问道。

  “些许蟊贼,有何惧哉?”

  “广成泽从一蛮荒之地,大有改观,皆赖一人之功矣。”

  “圣天子在上,诸郡国守相协力,终有此貌。”

  “夷甫!”裴康不想绕圈子了,加重了语气,说道。

  王衍哈哈大笑,道:“方才戏君耳,何急耶?”

  “洛阳被刘元海占下后,夷甫怕是比我还急。”裴康不满道。

  王衍这才收住笑容,问道:“仲豫远道而来,到底为了何事?”

  肯定不是因为河北战事。

  河东郡虽然离洛阳不远,但也不算近。裴康出发之前,那边可能还没打起来。

  他来洛阳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见见邵勋,二是见见司马越。

  乱世已至,裴家这两三年活动频繁,一改当年畏畏缩缩的作风,可能真是被逼急了吧。

  河内弘农荥阳徐州豫州相继拿到了手,一度声势鼎盛。

  但随着局势发展,豫州没了,弘农也没了,甚至连老家河东郡都落入了匈奴手中。

  如果匈奴大举南下,荥阳河内保得住吗?未必。

  这样一算,裴家手里就只剩个徐州了。

  但裴盾的才具也就那样,真的足以让他保住徐州吗?未必。

  这么看来,到最后,裴家极有可能鸡飞蛋打,一個好处都保不住,全部丢掉。

  不过,裴家如此,王家又好得到哪去呢?

  想到这里,王衍也有点泄气。

  处仲去青州上任,半路奔逃而回,丢了个大脸。

  平子任荆州刺史,但饮酒作乐,不问政事。

  茂弘陪着扬州都督琅琊王睿南渡建邺,局面也非常艰难。

  但相比较而言,他已经是做得最好的了。拉关系攀交情搞平衡,这是王家家传本事,茂弘前几年还比较稚嫩,现在吃一堑长一智,却是学到了不少。

  他比自己的处境好多了啊。

  琅琊王性子软弱,又对他言听计从,当可大展拳脚。洛阳这边,太傅司马越……

  太傅最近应该是对自己有所不满了,连带着对王家也有些不满。

  太傅一旦不满,会做什么事,例子都是现成的

  裴豫州被免官之后,弘农太守裴廙跟着倒霉。

  太傅应该是动不了自己的,那么其他人呢?

  王衍收拾心情,问道:“仲豫有话直说吧,事到如今,无需藏着掖着了。”

  “那好。”裴康点了点头,道:“野马冈之战后,鲁阳侯威名日盛,直追苟晞。他或有一些想法……”

  酒宴罢散之后,王衍又回到了书房。

  两个女儿正在看书。

  “大风”看得哈欠连天,头一点一点的,仿佛轻轻一推,人就会倒下去一般。

  “小风”看得很认真,甚至长时间停在某一段,反复咀嚼。

  还是小女儿好!王衍叹了口气,唯一的儿子在荥阳当幕僚,老妻又只对打理家业聚敛钱财感兴趣。

  有时候他有不解之处,想换个思路问问人,都只能找小女儿。

  “阿爷。”王惠风起身行礼。

  “轰!”王景风吓了一跳,轰然倒地。

  王衍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骂道:“再这般不晓事,干脆把你送给鲁阳侯好了。”

  王景风一听,瞬间清醒了,眼泪汪汪道:“阿爷,你就算急着把我嫁出去,也不能挑邵勋那种粗鲁不解风情之辈啊。”

  “无知!”王衍确实还没脸皮厚到送女儿的地步,但话赶话之下,不假思索道:“若鲁阳侯真那般粗鄙无文,惠皇后羊氏就不至于三天两头登门拜访了。”

  “羊献容?”王景风傻了,愣在那里。

  王衍咳嗽了一下,下意识觉得方才这话有点过火了。

  他在家人面前从来都是真性情,并不隐瞒什么,毕竟出门戴着面具,回家还戴面具的话,那也太累了。所以,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透露出很多东西。

  王惠风也有些惊讶。

  她认识羊献容,甚至在少女时代就有来往。

  羊献容是什么样的人,她十分清楚。

  容貌才学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都是上上之选,单说性子,骄傲得像只白天鹅一样。

  寻常士人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哪怕她要嫁给谁,也不一定会真心看得起这个未来的夫君。

  多年不见,羊献容变化那么大?

  当然,与姐姐不同,王惠风对邵勋的观感并不太差。

  她并不以貌取人,从有限的观察中,觉得鲁阳侯不是那种自高自大之辈。而且,在他的内心中,还是有着朴素情怀的,这就超过很多人了。

  “不说这个了。”王衍坐了下来,直接说起正事:“河东陷落,裴仲豫急眼了,撺掇着老夫帮邵勋,为他谋取一些好处。”

  “是鲁阳侯请托的吗?”王惠风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或许是吧。”王衍皱着眉头,说道:“但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人情。”王惠风肯定地说道:“人情可大可小,对鲁阳侯这种人来说,宁可欠人一千匹绢,不愿意欠一个人情。”

  王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王景风在旁边“噗嗤”一笑,然后赶紧捂住嘴。

  “阿鱼为何发笑?”王衍无奈地看了大女儿一眼,问道。

  王景风仔细观察了下王衍的表情,确定他不会发怒后,方道:“女儿还记得数年前,阿爷定下‘狡兔三窟’之计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当时茂弘叔叔也在,阿爷志得意满,猖狂骄横都不对,当时阿爷非常满意,自觉妙计得售。”

  王衍绷不住了,但又不知从何反驳,最后只能苦笑一声。

  他不是那种严肃的学究,而是善辩名士。现在只是年纪大了而已,搁二十年前,放浪形骸的事情并没有少做,有时候堪称自大骄狂。虽然只是在家里如此,但难免被至亲之人看到。

  “裴仲豫何止挖了三个窟。”王衍吐槽道。

  王景风又笑了,道:“两个大洞,三个小洞,快让人……”

  王衍王惠风同时看向王景风。

  王景风噎住了,低下头不敢说话。

  “阿爷,太傅想要让丁绍王斌出任都督刺史,朝廷那边能同意吗?”王惠风悄悄掐了姐姐一把,转而问道。

  “尚书台三位主官,高光乃天子心腹,刘暾山简我有把握。”王衍说道:“刘暾刘长升与邵勋还有过一面之缘。山季伦与裴仲豫关系不错,唉,真要论起来,尚书台那边邵勋裴康加起来的面子,还真不小呢。太傅若回京,定然要清理尚书台。再不动手的话,以后老夫都不太好帮太傅办事了。”

  魏晋以来,尚书台是最核心的权力机构。

  后汉末年,魏武帝曹操出征在外时,荀彧为尚书令。

  国朝承袭旧制,尚书台依然总揽全国政务。

  太傅司马越有“录尚书事”的头衔,但他不在朝中,影响力日衰。天子趁机插手尚书台系统,把高光推上了尚书令的位置,刘暾在先帝时也倾向朝廷,与太傅分庭抗礼的意图十分明显。

  就连王衍,卸任尚书左仆射,升任司空司徒之后,还需要靠着六位尚书左右丞等次一等的官僚,以及与高光刘暾的私人关系来间接操作。

  当然,他还有其他手段来发挥影响力,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总之,司马越是需要他的。但不会把希望全寄托于他身上,清理尚书台势在必行王衍仿佛看到了许多家破人亡的惨剧。

  “邵勋想要什么?”王惠风又问道。

  “他在邺城假惺惺做戏呢。”王衍没好气地说道:“先为死难军民会葬,再召集父老,立纪功碑,吹嘘他的战功。另外,还遣人送了一封举荐表状过来,节操高洁者熟读经史者临危不惧者忠心进谏者武勇机智者等等,林林总总数十人,听闻河北父老莫不庆贺。最后,他还要顿丘太守之职。”

  “他这年纪当不了太守,太过骇人听闻。”王惠风说道。

  “确实当不了。”王衍点了点头,道:“但他可以让别人当啊。”

  王惠风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仔细回味了一番父亲提到的诸般事,发现邵勋做事真的挺有章法,而且公私都兼顾到了,比许多只懂门户私计的人强多了。

  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明白:邵勋在河北做这么多事,目的何在?

  他又不可能长期留在那边,这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罢了。”王衍突然叹息了一声,道:“这一年年的,变得也太快了。邵勋以前压根进不了老夫的眼帘,现在还要帮他办事,这天下真是……”

  王景风看着父亲长吁短叹的模样,突然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才几年?父亲与鲁阳侯之间的关系就变成这样了。

  如果明年再出点什么大的变故,会不会把自己送出去?

  想到这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手下意识抓紧了大腿呃,突然间又猛然松开,原来不小心抓了妹妹。

  嘻嘻,妹妹的大腿没我的结实,王景风的心情又莫名地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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