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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坚持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4572 2024-08-12 08:50

  匈奴人在烧东西,郗鉴也在烧,只不过他烧的是粮食。

  匈奴人烧东西的时候,坞堡帅们屁都不敢放,但郗鉴烧东西时,他们就勃然大怒。

  “你家堡寨立于平旷之地,计有千余家,耕作良田四百顷。”郗鉴冷哼一声,拿马鞭一指,说道:“亩收一斛七八斗,便是七万斛粮食。匈奴万骑,纵使一人二三匹马,尽吃黍豆,一个月也就二十万斛,再放下牧割点草,只要十余万斛,你家地里的粮食,就够他们嚼裹半个月,这不是资敌是什么?”

  坞堡帅无言以对。

  庾府君已经明说了,哪怕粮食没有成熟,也要提前割掉,不能留下来资敌,但不是每个人都舍得这样做的,这位坞堡帅就有侥幸心理。

  “等着挨收拾吧。”郗鉴说完,冷哼一声,带队走了。

  “郗道徽!”坞堡帅不服,大声道:“你也是高平人,就忍心看着粮食被烧,桑梓罹难?”

  “正因我是高平人,才要你们烧掉粮食。贼无粮必退,有粮则四处劫掠,长痛还是短痛,这個道理弄不清楚,你不配活在乱世。”郗鉴不再多言,带着数百骑兵呼啸离去。

  十七日,大军北上抵达巨野县境内。

  最后一段路,为了维持马力,他们是牵马步行的,毕竟一人只有一匹马,外加少许驴骡代步,机动力比不得匈奴人。

  当郗鉴登上一座土窑,瞭望大地时,北方的场景悉数映入眼帘。

  千余匈奴骑兵突入田野之中,箭矢四处飞舞。

  正在收割杂粮的百姓哭喊连天,奔逃不休。

  不远处的坞堡之上,钟声连响,所有人都爬上了城头,急得不行。

  未几,坞堡正门洞开,数百人手持长枪步弓,站在堡门外数十步,大声呼喊着,接应溃散的堡丁。

  乱世之中,能帮你的在意伱的愿意为了你拼命的,永远只有亲人乡党。

  堡丁们扔了镰刀,弃了刚收获的粮食,连驴车牛车也不要了,慌慌张张,冲向堡门。

  匈奴纵骑围射,一边肆意收割着人命,一边故意让开个口子,让剩余的堡丁能跑回去。

  堡丁们见状,如蒙大赦,纷纷朝着堡门方向涌去。

  出堡的兵丁大声呼喊着,让他们从两侧绕过去进城,不要冲乱军阵。

  匈奴骑兵如影随形,加快马速,准备趁着混乱的那一刻,直冲而上,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沾。

  “督军,动手吧。”小土窑之上,有人急道。

  “再不动手来不及了。”又有人说道。

  他们都是本乡本土之人,看到匈奴骑兵肆虐,兔死狐悲之感尤盛,故纷纷请战。

  “再等等。”郗鉴摆了摆手,说道。

  众人唉声叹气,心中愤懑无以复加。

  诚然,他们知道现在还不是最佳攻击时机,但再拖下去,那边的坞堡就要死更多人,如何忍心,这可都是乡人啊。

  同时也对郗鉴腹诽不已,这人可真是冷血,仿佛无论什么场面都无法动摇他的心志。在他眼中,只有合适与不合适,没有其他情感。

  远处的匈奴人已经冲得很近了,并且向两侧绕去,连连射箭。

  夹射,此乃草原自古以来的标准战术,即遇到敌方步骑时,不正面硬冲,而是分往两侧,拈弓搭箭,夹击射箭,袭扰敌方防御较弱的侧翼。

  甚至于,经常绕到后方,三面围射。

  能应付得来这种围射场面的,一般都是训练充分的步兵,因为你要快速调整阵型,分派兵力,还不能慌乱,能顶着一定的伤亡做成这些事情,这不是农兵能办到的,必须是常年操练的职业募兵。

  出门的堡丁有点慌乱了。

  身边不断有人惨叫倒下,骑兵的威势看起来又非常吓人,以至于他们两股战战,下意识想要逃跑。

  匈奴人不慌不忙,兜完一圈后,又来第二回,誓要将堡丁们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也磨掉,再缀着他们溃退的脚步,冲进坞堡内。

  “冲!”郗鉴下了土窑,翻身上马。

  数百骑兵亦上马,稍稍调整队形,分派次序之后,轰然前出。

  他们涉水趟过浅浅的溪流,来到了对岸的旷野之中,然后慢慢提速。

  在外围警戒的匈奴游骑大惊失色。

  他们大意了,怎么也没想到溪流对岸藏着一股晋军骑兵,而且这条溪流竟然有好些个水浅涉渡之处,让敌人轻而易举地冲了过来这事其实也正常,人家是本地人,当然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打的就是这种信息不对称。

  五百多骑兵在冲锋过程中渐渐靠拢,如同一柄尖刀,轻易刺破了匆忙阻截过来的匈奴游骑,继续向前。

  坞堡门外的丁壮已经在向里面溃退了,匈奴人哈哈大笑,收了骑弓,拔出各色短兵,跟在后面大肆砍杀。

  郗鉴持弓射死一人,速度丝毫不减。

  从金乡带过来的二十七骑紧随其后,满目狰狞。

  再后面,还有来自各个家族坞堡的骑卒,林林总总近五百人,手持各色器械,呼喝连连。

  五百骑直接插进了匈奴骑兵的侧后,只一瞬间就制造了可怖的伤亡,并将敌军截成两段。

  坞堡帅站在墙头,见状喜极而泣。

  数百骑兵突袭而至,拦腰撞入匈奴骑兵丛中,奔出百余步后,缓缓减速,兜马回转,然后再提速,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好,好啊!有救了!

  匈奴人被冲懵了,一部分人眼疾手快,迅速退往远处,一部分人则还处于混乱之中,他们毫无疑问遭到了第二波冲锋,再度被杀得七零八落。

  整个战场局势瞬间逆转。

  匈奴人也是果决,没有丝毫犹豫,当场窜向远处的旷野之中。

  散在各处的败兵争相奔逃,向最近的临时营地撤退。

  郗鉴带人追蹑而上。

  双方一追一逃,很快就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坞堡帅如释重负地跪坐在墙头,冷汗涔涔。

  差一点点,就让匈奴人突入堡内了,届时粮食可就不一定保得住了。

  粮食?对,粮食!

  坞堡帅匆忙起身,一咬牙,让人烧掉田里未及收割的杂粮,绝不能资敌。

  许昌幕府长史裴康匆匆来到了考城。

  兖州幕府左长史潘滔左司马裴邵两位军谘祭酒卞敦闾丘冲督护糜直从事中郎王等出城相迎。

  几人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进了东海王府,商议对策。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此番匈奴入寇,诸般对策就不带着东海王玩了,他们几个高层碰下头,做出决定,那就是整个镇军将军府的决议,反正现在大印都由裴妃掌管着,完全可以绕过东海王,发号施令。

  裴妃只开头说了点客套话,然后便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众人议论。

  “匈奴自济北渡河,时而合兵一路,时而分兵数路,时而再聚合在一起,经东平入高平,先锋一部已突入济阴。”潘滔简略地介绍了一番,然后又补充道:“据查探,匈奴兵力当在一万到两万之间,以骑军为主。”

  “哦?斥候还能查探?”裴康有些惊讶。

  他可记得,前几次匈奴入寇,骑兵铺天盖地,四处捕杀斥候游骑,让河南上下几乎成了睁眼瞎。

  “非斥候也,而是各坞堡遣人上报。”潘滔说道。

  裴康扬了扬眉毛,道:“这可比高平之战那会好多了。”

  这就是战争红利。

  上一次,坞堡帅们可未必愿意掺和邵勋与匈奴的战争,谁来送点钱粮就是了,主打一个“严守中立”。但这一次,通风报信的人多了起来,沿途补给也更加方便。

  “可有坞堡庄园资敌?”裴康又问道。

  潘滔看了下糜直,糜直立刻说道:“暂未听闻。”

  “匈奴补给从何而来?”

  “野地里收割粮食。”

  裴康闻言有些恼怒,道:“兖州诸郡难道没有坚壁清野?”

  “自然下令了,奈何……”潘滔摇了摇头,叹息道。

  裴康也有些无奈。

  许昌幕府也下令坚壁清野了,但近在咫尺的颍川郡,就有不少人阳奉阴违。

  这倒不是他们藐视幕府权威,实在是因为坚壁清野这种事,代价非常大,有些人不愿意罢了。

  他来的路上,特地绕行了下陈郡,发现当地就做了坚壁清野,田野里光秃秃的,执行较为坚决。

  从陈郡北上,入陈留境内时,发现田中尚未收割的粮食相当不少,但也有一些地方提前收获完毕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陈公到底能在哪些地方推行自己的意志,哪些地方不行,哪些地方又半推半就。

  “不谈这个了。”裴康恼怒地拍了拍案几,说道:“我来此地,只有几件事。其一,兖州军以步卒为主,万勿轻动,各守防区即可。其二,银枪左营提前结束休整,眼下已至颍川,正往陈郡梁国进发,他们不会来兖州;其三,我知你等召集了世家骑卒,但不要分散使用,集中起来,屯于各要点,四处打探消息,一旦侦知匈奴所在,就制定出击计划。”

  “不要害怕打不过,敢战才是根本。只要战了,匈奴人就会感到压力,就会绕路,就会躲开你们。如果能给他们几下狠的,匈奴人自己就怕了。”

  “其四,尽可能派遣使者前往诸郡,安抚人心,不得令其投向匈奴,或暗中花钱买平安。若有冥顽不灵者,威胁也好,利诱也罢,总之稳住他们。”

  说完,裴康看了眼女儿。

  裴妃看向潘滔等人。

  潘滔咳嗽了下,道:“裴公所言乃正理。兖豫一体,自当同进同退。”

  “裴长史所述乃金玉良言,自当从命。”裴邵说道。

  “裴公,我闻淮颍子弟多有擅骑战者,为何不征发他们?”王问道。

  “他们要屯驻颍川陈郡南顿新蔡汝南等地。”裴康说道:“陈公苦心孤诣建立的基业,皆在此间了,不可轻动。另者他们与陆续召集起来的屯田军,分驻各处,还得防备别人,毕竟银枪左营已经离开襄城。”

  王懂了,拱了拱手,不再说话。

  “诸君还有何话?”裴妃扫视一圈,轻声问道。

  “请太妃下令。”众人纷纷说道。

  裴妃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些许哀容,道:“匈奴残暴,所过之处,闾邑尽成废墟,良田皆成荒地。而今力有不逮,只能费尽心机,先将贼骑圈在东边。陈公之根基,在于陈郡,在于南顿,在于新蔡,在于汝南,在于颍襄,这些地方保住,就还有一战之力。陈留济阴济阳濮阳等郡,务必坚壁清野,尔等派人巡视,若有不从者,以叛逆论处。”

  “兖东诸郡国,还需善加安抚。妾乃妇人,帮不上大忙,今只能传书诸族,请其看在我孤儿寡母的份上,多加担待。”

  “幕府及郡县之中,若有合适职位,可优先录用兖东子弟。”

  “战事结束之后,我会请求陈公,拨发粮帛,赈济兖东诸郡,聊作抚慰。”

  “就这些了,诸君好生办事。”裴妃看着众人,眼圈微红,道:“陈公也是为了一劳永逸,这些道理想必诸君是明白的。有些人遭受了劫掠,或有怨言,此乃人之常情,勿要过多责怪。使者至诸郡时,一定要说清楚了,异日攻占河北,自有无尽好处,眼下先坚持。只要我不乱,贼必乱。”

  “遵命。”众人心悦诚服,齐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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