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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荥阳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3787 2024-08-12 08:50

  下了一场秋雨后,荥阳陡然冷了起来。

  但百姓的生活更加冷。

  因为连年战争,荥阳又地近京师,不但钱粮被搜刮得厉害,百姓也被大量役使,苦不堪言。

  而就在这一片破败之下,荥阳郊野悄然建起了一座佛寺。

  先帝在位时,国朝有180座佛寺僧尼3700人。随着战乱程度的加深,佛寺数量反倒增多了起来,即便是士族豪强,也出资兴建佛寺。

  原因无他,僧尼们宣扬的神魂不灭因果报应三世轮回天堂地狱之说太吸引人了,比起道人说的“白日升天长生世上”更高明,更容易让人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

  “佛乃戎神,岂能供奉?”在这座名为三界寺的丛林之外,有人大声说道。

  正在排队入寺的百姓对其怒目而视。

  僧人笑而不语,甚至跑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喝水。

  此人直接转身走了,来到另一人面前,道:“阿舅,百姓多立戎神,僧尼不事劳作,长此以往,或有祸事。”

  “阿舅”先安慰了他一下,然后叹息一声,道:“世道艰难,若非实在困苦已极,百姓又如何会奉祀戎神?”

  “这……”小伙子无言以对。

  “阿舅”名叫李矩,平阳人。

  平阳被匈奴攻占后,他带了一批人离开家乡,刚刚来到荥阳落脚,准备聚居成坞,自食其力。

  最近甚至接了太傅幕府的“买卖”,帮着修缮河渠,以利漕运黄河两岸的流民所建的坞堡,基本上都接到了幕府的买卖。

  “太傅要对河北用兵,会不会用上我们?”外甥郭诵有些憧憬地说道。

  他还年轻,还有一腔热血,总想着为朝廷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太傅……”李矩轻叹一声,道:“太傅频频调兵遣将,若真想平定匈奴,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为他拼杀。可惜!”

  “可惜什么?”旁边有人忍不住问道。

  “太傅又想进兵,又犹犹豫豫,举棋不定。”李矩说道:“王车骑屯东燕,裴豫州镇白马,说是要援应汲魏顿丘等郡,但依我观之,纵然王弥石勒之辈攻破这几个郡,他们也不一定渡河北上。说是援应,其实是阻贼渡河,不令其杀入河南罢了。”

  李矩迎头泼了这么一盆冷水,众人尽皆失声。

  大伙抛弃家业,远行至此,不就是盼望朝廷带领他们打回去吗?太傅意欲北攻匈奴,所有人都很高兴,结果你告诉我这是假的?

  “我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看到众人黯然的神色,李矩鼓励道:“兴许太傅被架在火上烤,下不来台了呢?大势逼着他出兵,他就不得不出。”

  众人神色稍振。但也不是很开心,被逼出兵,能打好仗吗?万一败了,后面还愿意出兵吗?

  没人知道。

  不远处的河岸边,传来了阵阵整齐的带有节奏的呼喊:“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

  纤夫们吃力地拉着船只,将一批从扬州运来的粮秣输送至码头。

  李矩出神地看着这些人。

  事实上他与纤夫打过交道。最近一段时间,河内荥阳陈留三郡的纤夫群体躁动不安,吵嚷着要去银枪军当兵。

  银枪军的威名,李矩也有所耳闻,他甚至知道银枪军一般在年底才会募兵,今年怎么提前了?

  整整一千二百苦力纤夫被募走。

  没选上的人扼腕长叹,仿佛错过了什么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样。

  再这么搞下去,河上拉纤的人都不太够了事实上已经不够了,这几年涌入了太多笨手笨脚的新人纤夫苦力,让度支校尉骂个不停。

  银枪军!

  李矩摩挲着下巴,以他现在的身份,却没资格结交鲁阳侯。

  听闻他是太傅手下第一勇将,却不知会不会奉命北上。

  八月底的时候,司马越抵达了荥阳。

  幕府众人也跟着过来了,第一件事是抢房子。

  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

  幕府所在已经选好了。太守裴纯将自己新建的一座庄园献了出来,作为司马越的住所及幕府办公议事的地方。

  但其他人就没这个面子了。

  左长史刘舆动作最快,在城里低价买了一座宅子,堂而皇之地搬了进去。

  右司马潘滔拿下了城内第二好的宅子,主簿郭象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下了次一点的宅院,为此还和潘滔闹了生分。

  另一位主簿卞敦同样住在城内。

  他是今年新来的,出身济阴卞氏,之前在朝中任尚书郎。

  荀闿颍川荀氏王承太原王氏闾丘冲高平闾丘氏阮瞻陈留阮氏姜赜天水姜氏钟雅颍川钟氏……

  这些人纷纷在城内外找房子。

  实在找不着城里的,就在外边找個小村子,住在乡野民宅内。

  条件是真的艰苦,一时间甚至连做饭的厨娘都没有,个个叫苦连天。

  司马越用罢午膳后,在刘舆郭象庾敳王13434;潘滔王玄等人的陪伴下,信步徜徉。

  荥阳的秋景还是比较漂亮的。

  白云悠悠,田野金黄,轻风拂来,落叶缤纷。

  幕僚们谈笑风生,甚至有人提议吟诗作赋。

  司马越干笑了两声,便皱起眉头。

  他从这绚丽秋景之中,竟然嗅出了无尽严冬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心境在影响他,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身体衰败的速度出乎他的意料,他怀疑自己到底还能撑多久。

  他死不要紧,但世子才十三岁,他该如何面对这个乱糟糟的世道?他能继承自己手底下那庞大的势力吗?

  或许,该寻个机会,让世子开府了,给他征辟一批士人为幕僚,尽心辅佐。

  再找个机会,给何伦王秉王承刘洽等人说一声,交代好后面的事情。

  但这还不够,这还不够……

  司马越想到了两个人:糜晃邵勋。

  糜晃被自己刻意疏远,但他坚守己身,为人有臣节,或许可以再给他个机会。

  邵勋此人,司马越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这个人,即便装作以前的事都没发生过,即便刻意拉拢,他应该也不会真心顺服。

  这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还是让他毁灭掉吧。

  “子嵩。”司马越招了招手。

  正与郭象谈笑的庾敳立刻上前:“太傅?”

  其他人也停了下来,注意着二人的对话。

  “令侄女……”

  庾敳闻言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只是有传闻,但至今未见到有人去下聘。”

  司马越的脸色不是很好,让庾敳看了有些害怕,下意识出言辩解。

  司马越冷哼一声,道:“这种事还能作假?”

  有了这个传闻,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情,况且庾家也没出来澄清。将来邵勋若毁约,庾家绝对与他势同水火这种事是能开玩笑的?

  而邵勋与颍川庾氏结亲的原因,他大概也能猜到。

  庾文君伯父庾珉为侍中,相当于有实无名的宰相,如果这还不算什么,他之前当了好多年颍川郡中正,不知道点评了多少士人子弟。

  这是什么?这是人情,攒在手里的人情!

  被他点评的士人子弟官做得越大,庾珉的好处就越多。

  颍川这种地方世家扎堆,可想而知庾珉手中有多少人情。

  比起这个兄长,庾敳真是差太多了!

  庾文君之父庾琛为汲郡太守,是大河以北少有的能守住地盘的守相,能力相当不错。将来再往上走一走,并非不可能,如果他能找到门路的话。

  庾氏一门,虽然不如那些大门阀,但也不可小视了。

  邵勋与其结亲,既在朝中有关系,又在颍川地方上有门路,他的野心当真不小。

  “太傅……”庾敳有些惶恐地看着司马越。

  司马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搭理,转而将王13434;叫了过来,远离庾敳几步后,低声道:“这两日,你抽空去一趟白马……”

  王13434;听得连连点头,恭声应下了。

  王玄站在最后面,看看一脸死灰的庾敳,再看看面露喜色的王13434;,若有所思。

  他是在司隶校尉糜晃之子糜直出府后,被征辟为府掾的。

  他本在陈留郡中为官,不是很愿意来,但父亲王衍写信过来,让他径去赴任,这才硬着头皮过来了。

  来了后就有点后悔。

  这个幕府,死气沉沉,让他十分不适。

  偏偏还分成好几派,一部分人终日游山玩水放浪形骸,一部分人专门搜刮财货,一部分人倒是干活,但勾心斗角,还有一部分人干脆就心思叵测,不似真心为太傅效力。

  这个幕府,固然能捞钱,能捞官位,但这些对他都毫无意义。反而是同僚间气氛不谐,让他分外难受。

  眼前这个庾敳,曾经一度很受太傅欣赏,但就因为鲁阳侯之事,他就平白受到了猜忌冷落,太傅的心胸,何其狭窄!这不是生生把人往外推么?

  至于王13434;,更是小人一个,偏偏还极受宠信。

  太傅找他什么事情,随便一猜就能知道,多半与鲁阳侯有关。

  王玄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对父亲说一下比较好。

  他老人家,最近与邵勋走得很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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