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阴云布满天空,低低地压向地面。
秋雨一阵连着一阵,从早下到晚。
冷风一吹,扑面而来的都是刺骨寒意。
街道上满是污渍。
那是雨水混合着灰烬血迹,冲刷出的浊流。
城内没几户人家了,如豆的烛火,远远看起来就像鬼火一般。
脚步声响起,最后一点灯火也熄灭了。
王玄下了马车,轻轻推开门,来到了杂乱的庭院中。
“这座宅子很大,前后三进,主家急着出售,只要万钱。”仆役跟在后面,轻声说道。
王玄没有回话,而是看向远处的连廊。
一位清冷而宁静的女子站在那里,身段婀娜多姿,衣袂飘飘欲仙,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好奇与迷惘,仿佛初入人间的精灵般。
“阿鱼,你在做什么?”王玄问道。
王景风“啊”地一声收回了手,神女的气质瞬间消散于无形。
“大兄,我在看看这到底是雨还是雪。”王景风说道。
王玄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随我进来。”
说罢,迈步走进了中堂。
堂屋内粗粗收拾了一番,但却没几件家什。
地上没铺砖,黑褐色的泥土高一块低一块,案几放在上面,歪歪斜斜。
“大兄为何来这地方?战事结束不过半个月,兵荒马乱的,吓也吓死人。”王景风走进来后,抱怨道。
“我来是有正事的。”王玄说这话时有些心虚。
“什么正事?”王景风一愣,她以为……
“处明王舒从彭城来了。”王玄说道:“马上漕渠都要结冰了,今年的漕运才运了一半。数日前已经有船只启程来昌邑高平治所,为兄不得来督促一番?这个院子,以后就是度支分院了,要派人留守的。”
“你骗我。”王景风说完,低下了头。
王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今天我见到陈公了。”王景风又道。
“嗯?什么时候?”王玄惊讶道。
“你出门的时候。”
“陈公进来了?”
“陈公自鲁国回返,坐了会,然后就去金乡了。”
“去金乡作甚?”
“听闻是去给银枪军发赏赐。”
“哦。”王玄恍然大悟,随即又疑惑道:“陈公为何对你说这些?”
王景风缓缓摇了摇头,显然她也不太清楚,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心情好了起来,有点得意地说道:“陈公见我长得漂亮呗。”
王玄无奈地扶额叹气:“陈公打赢了匈奴,从今往后,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又有谁敢对他说三道四?”
“可是”王景风有点不服气:“洛阳就是没有比我好看的女人嘛。”
王玄决定不和大妹说这些了。
你越说,她越起劲,而且她真的有得意的资本。不然的话,父亲也不会把大妹作为筹码了可谁知陈公口味那么重,居然喜欢二妹那种冷冰冰的女人。
想起父亲王衍,王玄的思路又回到了正事上面。
琅琊王司马睿这次的动作很大啊。
周馥已经被剿灭,奔逃回了汝南老家,扬州终于一统,再也不像之前有两个都督说话了。
攻伐寿春之战,处仲王敦是名义上的统帅,但仗其实都是手下人打的,他只负责后勤协调联络报功等杂事罢了
战功第一的甘卓甘宁曾孙,曾经在司马越幕府当过参军,这次出任湘州刺史原刺史荀眺已为杜弢所执。
平灭周馥后,都督扬江湘交广五州诸军事的琅琊王又遣兵北上,攻占下邳,再于彭城败赵固,固率残部北遁。
收取徐州后,琅琊王署祖逖为徐州刺史。
此事是王舒密告于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过王玄已经遣人知会陈公了,或许处明的目的就是这個吧。
说起来,王玄现在也体会到一个大家族分仕各个势力的感觉了。
琅琊王氏大部分子弟去了建邺,为琅琊王睿做事。
父亲和他则在洛阳,名为中立,实则暗暗倾向于陈公。
分仕各方的家族成员之间递个消息,算是比较委婉的一种方式了。
但好像陈公不太同意这个人选?
王玄苦思冥想,暗道回去后找父亲商量一下,换个人算了。
徐州这个地方,目前大家都保持着默契。
琅琊王的水师开始撤退,吐出了已经到手的地盘。
陈公也没有染指徐州。
双方都保留着对朝廷的尊重,虽然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尊重。
不过,经此一役,只要有眼睛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到中原局势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驿道之上,雨天泥泞不堪。
大战方歇,冷冷清清地也没几个行人。
透过微微雨帘,可以看到与漕渠菏水平行的河堤上干枯的树影。
年久失修的河堤残破不堪,断断续续。
驿道边耸立着几株古老的槐树柳树,粗大扭曲的树干上布满了箭痕。
树梢立着几只乌鸦,大声聒噪着,令远近光秃秃的田野分外凄凉。
长长的车队驶了过来,打头一辆满载着黑乎乎的头颅?
其实不止这一辆了,后面还有第二辆第三辆……
乌鸦激动了起来,聒噪得更厉害了。
四野阴风怒号,细雨渐渐变成了雨夹雪。
很快将这些头颅给浸润覆盖了。
车队偶尔会在某个庄园或坞堡外停一下,小憩一会。
每至此时,车辆上的头颅都会成为众人的围观之物。
经车夫介绍,这些士族豪强子弟们才明白,原来这是在高平附近斩下的匈奴头颅,一共两千四百余级。
听到这里,众人肃然起敬,同时用畏惧的目光看向那辆宽敞高大的马车。
车是从许昌送来的,连带着大量补给和数千辅兵,接陈公返回。
有懂行的人悄悄说道,那很可能是朝廷赐给开府仪同三司的六乘大车之一,用料考究,做工精美,装饰豪华,处处体现着豪奢与威严。
原来如此!
没有人觉得不合适。毕竟新蔡王司马确都得到了这样的仪礼,陈公又如何不行?
菏泽高平两战,以骑破骑,大杀匈奴威风。
更有从大河上奇袭东武阳之举,令贼人全线动摇,失去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这般武功,谁敢废话?
惊叹过后,众人在道旁静静等待,希望能见陈公一面。
豪华大车停下了。
“你下去吧,我不去了。”王景风捏着鼻子,嗔道:“那些头臭死了。”
“臭吗?”邵勋笑了笑。
“伱天天和死人打交道,都闻不出来了。”王景风横了他一眼。
“我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对你好?”邵勋问道。
王景风脸一红,低下了头去,不过很快又偷偷笑了,道:“我果然很漂亮吧?”
邵勋:“……”
摇了摇头,下了马车后,黑压压一群人立刻躬身行礼:“陈公。”
邵勋回了一礼,应付几句后,站在路边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
“开春之后,朝廷会遣新国相过来,届时有些事需得尔等帮衬。”邵勋突然说道。
“陈公但讲无妨。”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了一人上前,说道。
“考城幕府欲在高平国七县安置三千九百户‘百姓’。”邵勋转过身来,说道:“镇军将军杨使君会调拨一部分钱粮,尔等再帮衬一点,可有异议?”
众人一时失声。
还好被推出来的人比较机灵,目光从匈奴头颅上一扫而过,立刻说道:“自无异议。”
邵勋点了点头,道:“不错。具体出多少,国相到任后自会与你等分说。”
高平是郡公封国,与他的陈郡是一回事。
首任高平郡公是陈骞,曹魏司徒陈矫之子,大晋开国功臣。
陈骞薨后,又传陈舆陈植陈粹三代。
匈奴入侵时,陈粹的封地被攻破,陈家男女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则被匈奴掠走。
国相也死了。
理论上来说,朝廷应该会从陈氏宗族残存之人中,选一人过继给陈粹,嗣位高平郡公。
但邵勋不太想让陈家人继续在高平国作威作福了。
高平七县,上点台面的士族就四个。
高平郡公陈家算一个,金乡有檀氏郗氏,巨野还有个闾丘氏司马越当太傅时,闾丘冲曾在幕府任长史,后入朝为官。
此番洛阳被围,闾丘冲有点害怕了,已经辞官不做,打算再奔考城,为司马越的儿子扛活。
至于为何如此,当然是发现河南出了个邵太白。有他在,考城就是比洛阳安全,哪怕镇军将军幕府已经没有好职位了,也要先去占个坑。
邵勋提到的所谓“三千九百户百姓”,其实就是牙门军尚余的三千九百人。
他已经决定,趁着高平被打烂的有利时机,把牙门军整体安置到七县担任府兵,加强对这里的控制。
高平北面有东平国做屏障,并非处于战争一线。敌人一旦入侵,必然先入东平濮阳济北三国,能对处于二线的高平起到缓冲的作用,令府兵来得及集结。
高平国相之职,他已经想好了,给赋闲在家的庾敳。
至于高平国的去留,他倾向于直接除国置郡,让庾敳当太守算了。
今日和这帮子本地士人豪强提及钱粮之事,并非真的需要,只是一次服从性测试罢了。
这帮孙子,都是墙头草,谁来都孝敬。
新国相到任,府兵安置完毕后,他们左右逢源的空间就大大缩小了。
说白了,就是要实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