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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掀桌子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3950 2024-08-12 08:50

  进入四月以后,天气愈发炎热。

  华林园内的溪水河池水位下降了一大截,有的甚至露出了河床,只剩中心还有几汪残水。

  数年前邵勋曾站在齐腰深的池水中,为先帝挖虾蟆。

  现在么,同一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裸露出来的池底淤泥了。

  大旱之威,以至于斯。

  作为天子,司马炽还是要做一做样子的。

  这几天,他下诏减膳一餐,以示与民同苦。

  至于是不是真的与民同苦,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在南阳等五郡国不愿再派出夫子役徒修建广成苑后,天子又下诏汝南汝阴梁国陈留四郡国五万余役徒前往广成泽,修建宿羽宫。

  总领广成苑修建的人换了,本来天子打算派一位宗王坐镇的,因为他对鲁阳县公十分忌惮。司马越入京后,派幕僚戴渊程收南下,督查广成苑,意味深长。

  天子也没心思管这些小事了,他有更迫在眉睫的危机。

  这一日,缪播缪胤王延何绥高堂冲高韬等十余人齐聚华林园,一个个如丧考妣,神色慌张。

  司马炽也有些不自然,更感到腹中饥饿。

  恰在此时,皇后梁兰璧领宫人送来了一些点心,供君臣分食。

  司马炽吃了一个胡饼,感觉好多了。

  皇后心中满足无比,像個沉溺在恋爱中的小女人一样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天子在与忠臣们策划大事,这是男子汉做的事情。

  作为妇道人家,她只能不断鼓励安慰天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专心致志。

  “姜赜杜概被杀了。”高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皇后宫人们的到来,脸色煞白地说道。

  说完,喉间有些哽咽,浑身更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高韬是尚书令高光之子,其父在去年年底病逝,追赠司空侍中。

  姜赜是原太傅幕府现司徒幕府参军,天水人。

  杜概的身份与姜赜一样,京兆人。

  司马越入京后,任司徒,把持朝政,不觐见皇帝,唯大肆清洗异己。

  众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不能如此被动下去,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乎,高韬主动请缨,勾结姜赜杜概二人,意图谋刺司马越高韬目前还在服丧期,按理来说可以闭门谢客,不问世事的,但他或许利令智昏,或许怀着满腔忠诚,总之干了这事。

  当然,事情没成,中途就泄露了,于是就有了姜赜杜概被杀之事。

  他俩死了,高韬能逃得掉吗?

  高韬现在的表情告诉大家,他自己认为自己逃不掉,这是在找天子保他了。

  “高卿……”司马炽安慰道:“卿乃名门之后,不至于此。”

  梁兰璧诧异地看了一眼天子,微微有些惊讶。

  “陛下……”高韬抖得更厉害了,眼中一片死灰。

  天子好像在安慰他,但话里话外完全没有主动保他的意思,让他凭家世“硬抗”,这不是笑话吗?涉及到这种最高层次的权力之争,什么家世保得住?

  这不是在争一个县一个郡,而是天下!

  司马炽扭过头去不看他。

  其他人一见,心下凉凉。

  高韬因为直接策划组织刺杀司马越的事,固然难逃一死。但他们与司马越作对的时候少了吗?

  先帝之时,今上明敏果决,礼贤下士,风度翩翩。私下里与众人谈及天下之事,慷慨激昂,多有见解。

  及今上登基,大家都暗自庆幸,终于来了一个圣明之君,大晋中兴有望矣。于是乎,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断策划一桩桩事,把权力慢慢夺了回来。

  有这些事在,司马越不会迁怒他们吗?不会秋后算账吗?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而就在这时,华林园诸门被轰然打开,大队甲士汹涌而入,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这……”

  “大胆!尔等可是要谋逆?”

  “堂堂皇居,哪来的乱兵?”

  “卫士何在?”

  正愁眉苦脸的大臣们吓了一跳,如同应激反应般,下意识就出言斥责。但你若仔细看他们的脸色,便会得出结论,这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王秉走了进来,先看了看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此刻却慌乱得要死的朝臣们,对天子拜倒于地,大声道:“臣王秉得报有人谋乱,故率兵入卫。陛下勿忧,待捉拿逆党之后,自会转安。”

  司马炽的脸色十分苍白,额头隐有汗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这一刻,他甚至怀疑司马越是不是要弑君。

  皇后梁兰璧轻轻握住天子的手,表示安慰,然后镇定地看着王秉,轻启朱唇,问道:“王卿,逆党何在?”

  王秉起身,手抚刀柄,扫了一眼后,开始一一点名:“黄门侍郎缪播太仆卿缪胤散骑常侍王延太史令高堂冲延陵县公高韬尚书郎何绥……”

  王秉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人的名字,被点到名的神态各异。

  有人见司徒不肯放过自己,事到临头反倒放下了,惊慌失措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起身向天子告别。

  有人涕泪齐下,不知所言。

  还有人不断地向天子求情,比如高韬

  “陛下,陛下!”高韬跪在地上,抱着司马炽的大腿,泣声道:“臣本在为父居丧守孝,不便外出。若非对陛下对朝廷满怀赤诚,四处奔走,又何至于此?臣可是奉陛下之命啊。陛下!陛下救救臣吧!”

  司马炽以袖掩面,不与高韬对视。

  梁兰璧欲言又止。

  “陛下救我!”高韬还在号丧。

  王秉一看实在不像样,直接下令兵士抓人。

  数名甲士一拥而上,像拖死狗一样把高韬拖走了。

  其他人也不会放过,在王秉的指挥下,几人一组,很快把司马炽身边诸人给抓了个干净。

  从头到尾,司马炽一言不发,只是叹息罢了。

  皇后梁兰璧看得如坠冰窟。

  她现在终于明白,父亲(卫将军梁芬)为何一直不愿掺和朝政了,但领俸禄,诸般大事一言不发,可谓明哲保身到了极致。

  原来,权力之争是如此可怖。

  他们一直以来策划的种种计谋,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是那样地不值一提。

  只要司马越舍得拉下脸,只要他不愿再讲规矩,什么权谋都只是个笑话罢了。

  人抓完之后,王秉并没有离开,只见他挥了挥手,很快便有人过去传令了。

  不一会儿,又有二十余人入内,见到天子之后,齐齐拜倒在地,涕泣不已:“陛下。”

  司马炽一看,终于流下了眼泪。

  这些人来自左右卫左右军骁骑军,轮番宿卫宫廷,最次的也是殿中司马三部督之类,皆是最近两年着意拉拢的禁军将领。

  在去年年底,司马越想要回京的消息流传开来后,他更是一狠心,将殿中武官尽皆封侯,可谓下了血本。

  司马越入京有些日子了,一直不敢入宫觐见,忌讳的便是这些人。

  难道他们也……

  “陛下保重,臣要回乡了。”有人叹息道。

  “陛下……”有人泣不成声,但哭而已。

  还有人重重地嗑了几个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天子,仿佛在见最后一面似的。

  “带他们出去!”王秉挥了挥手,下令道。

  军士们上前催促。

  殿中武官们再度行礼,慢慢离去。

  王秉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事实上他有些奇怪,把人赶走就是了,何必让他们再来见天子呢?想到最后,始终想不明白的他,只能将其归结为司徒在向天子炫耀吧……

  有点可惜了!

  这些人,都是禁军诸营的中层武官,一朝散尽,会产生极大的混乱,需要不少时间来恢复。

  更何况,他们并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离开,往往还有心腹下级军官被牵连,被赶走的远远不止这二十几个将领。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攻来,王秉不确定禁军会不会一哄而散。

  接下来,得抓紧时间提拔新人,整治军心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想多留了,转身看了一眼帝后,行礼道:“陛下,从今日起,殿庭值守将不再由殿中将军负责。司徒有令,自东海国拣选八百骁勇之士,护卫皇居。他们一会便会来换防,陛下勿惊。”

  禀报完后,他大咧咧地抬起头,看着天子,拱手道:“臣告退。”

  说罢,带着甲士转身离开。

  怎么说呢,既有些叹息,又有些兴奋。

  在天子面前如此跋扈,对王秉而言还是头一回。

  天子身边的侍卫都被换掉了,对司徒来说也是头一回。

  这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了,彻底掀桌子了。

  王秉突然间想到了远在梁县的邵勋,不知道为何,方才还气势十足的他一下子萎了。

  不过他很快为自己开解了:从东海国来的兵将,就没有不怕他的。

  数万禁军将士,就没有不知道他的。

  还好不用和他直接对上,不然王秉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对他说硬话动粗。

  同时又不由得恶意揣测,如果邵勋还是殿中将军,司徒一纸命令将他赶走,他会不会落得涕泪交加的下场?

  好可惜啊,没法检验。

  王秉走后,华林园内空空荡荡。

  司马炽愣了半晌后,突然大叫一声。

  “陛下。”梁兰璧回过了神来,紧紧握住天子的手,柔声安慰:“陛下,司徒还是要脸的,不至于乱来。陛下且放宽心,假以时日,会有转机的。”

  “你懂什么!”司马炽用力一甩梁兰璧的手,直接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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