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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人心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5151 2024-08-12 08:50

  战后第二天的邺城非常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与汲郡父老竭诚欢迎朝廷大军相比,邺城百姓就是漠然以对了。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

  四年前,王浚攻破邺城,鲜卑在此狂欢,死者逾万。

  两年前,新蔡王司马腾入主邺城,百般盘剥,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一年前,汲桑攻破邺城,死者以万计。

  今年,石勒再破邺城。还好,死的人不算多,石勒还是愿意约束军纪的。

  另外,邺城或许也没多少人可死了吧。

  石勒破城不过月余,邵勋又收复了这座被贼军放弃的城市。

  四年之间,四次易手,死者不计其数,财货损失更是难以估算。

  试问如果你是邺城百姓,对这些来来回回的大兵们有好感吗?

  如果你是邺城百姓,对洛阳朝廷还有几分忠心?

  邵勋行走在宽阔笔直的街道上。

  军士们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所有百姓被勒令紧闭门窗,不许探头探脑,违者以刺客论处。

  甚至就连街道两侧的房顶上,都有牙门军的弓手攀爬了上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各处。

  邵勋对此很不高兴,但所有人都坚持这么做。

  对此他只能沉默。

  是啊,他已经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军政集团的核心了。

  这个集团的武人们不在乎邺城百姓怎么想,甚至不在乎天子世家怎么想,他们只希望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希望看到集团分崩离析。

  如果邵勋被人刺杀于邺城,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威望挑起大梁,继承领袖的位置。

  广成泽武人集团,势必会解体。

  “开门!”邵勋随意挑了一户百姓家,说道。

  这是一個小院,兴许里面住了还不止一户人。

  唐剑没有废话,直接开始敲门。

  许久之后,才有一老者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院门。

  如狼似虎的军士瞬间涌了进去,挤满了每一个角落,甚至还有人拿长枪戳刺角落里的一个柴堆。

  老者何时见过这个场面,顿时吓得哆嗦了起来。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勿忧,不是来索逃兵的。”

  说罢,他径自走进了堂屋。

  屋分三间,左边是卧室,可能是老两口住的,因为此时正有一个老太婆躲在屋内,眼怀恐惧地看着挤进来的铁甲武士。

  他们一个个神色漠然,手抚在刀柄之上,目光扫视四周,落在她身上时,仿佛在看物件一般。

  在死人堆里滚过几回的老兵,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有时候甚至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堂屋右边同样是一间卧室,此时传来一阵惊叫。

  邵勋走了进去,数名银枪军武士正要去掀榻上的被子。

  被子下窝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女,已经缩到了墙角,瑟瑟发抖。

  “够了!”邵勋说道。

  银枪军武士立刻退了回来,持械肃立着。

  老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连声说道:“将军不可!将军不可啊!”

  邵勋搀扶住了他,问道:“老丈怕甚?”

  老人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紧张地看着两位少女。

  “这是你孙女?”邵勋问道。

  “是。”

  “令郎呢?”

  提到这事老人眼圈一红。

  他还没说什么,对面卧房里的老太婆却抽抽噎噎了起来,道:“我家本有三男,长男随成都王攻洛阳,再也没回来。二男为汲桑所征,都说他死在了东武阳。三男尚未长成,却暴病而亡。就连我家长男之妇,都受不了跑啦……”

  说到这里,老太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老者以目示意,不断对老妇使眼色,担心她哭得太厉害,让这帮兵大爷们厌烦,直接一刀斩了。

  邵勋走向榻边。

  小小的薄被根本掩盖不住两位少女的身体,大半个肩膀露在外边。

  老者欲上前阻止,直接被两名亲兵给按住了。

  邵勋脱下披风,盖在少女肩上,转身问道:“日上三竿了,为何窝在榻上?”

  老者一愣。

  “君侯问你话呢。”唐剑提醒道。

  “这……”老者嗫嚅了一会,方道:“成都王南阳王新蔡王汲桑和都督石大胡来来去去,征派频繁,家中衣物多被征收。而今就两套衣物,谁出门谁穿。”

  邵勋叹了口气,他早猜到了。

  比起坞堡内的庄客部曲们,自耕农和城市居民尤其凄惨,因为没人庇护他们。

  当然,如果战争深入进行,坞堡的生活也会急剧恶化,早晚的事情罢了。

  他拉过唐剑,吩咐了两句。

  唐剑立刻照办。

  片刻之后,有亲兵捧来了几匹绢帛麻布,还有人搬了几袋粮食。

  “布收下吧,给她们做几身衣裳。粮食藏好了,莫让人知道。”邵勋对老者说道。

  老者大张着嘴巴,不敢置信。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首先要养活我的兵,让他们吃好喝好,然后才会考虑百姓过得好不好。”说到这里,邵勋拍了拍老者的肩膀,道:“但有些时候,我也会任性一番。”

  说罢,看了一眼俩少女。

  大一点的有些羞涩地转过了脸去,小一点大睁着眼睛,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的“君侯”。

  邵勋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军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跟在他身后,铁甲铿锵,鱼贯出门。

  “缴获的财物,归属邺城百姓的,着即归还。其他的,好生收拾,运回梁县。”邵勋吩咐道。

  “诺。”唐剑应下了。

  邵勋继续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

  邺城缴获之财物,显然不全是在城中抢掠所得,还有大量来自周边诸郡的钱粮。

  邵勋不是好人,他做不到分毫不取,但眼皮子底下看到的,他也不会装看不见。

  就像进军关中的时候,他半激于义愤半出于其他目的,将烧杀抢掠的五千鲜卑骑兵闷死在城内一样,看不到就算了,他也有很多顾虑,不可能随心所欲,但看到了之后,他没法再无动于衷,没法像司马祐戴渊刘琨一样与鲜卑称兄道弟。

  人,本身就是矛盾的啊。

  二十七日,邵勋又像在襄城时那样,收殓邺城及周边死难者尸骸,带着官员将士举行会葬。

  与此同时,他认真思考起了班师之后,汲魏顿丘三郡的权力安排问题。

  权力最厌恶真空,你不填补,自然有别人来填补。

  汲郡已经有了老丈人庾琛,这几年内威望逐步蹿升,控制力还是很强的。

  顿丘郡同样遭到了石勒洗劫,而今皆已退走,一支偏师就能占领。

  魏郡太敏感,邺城又是朝廷紧盯着的地方,不可能给你。但邺城之外,却并非不可操作。

  关键是人心。

  人心向着伱,你即便一时当不了刺史太守,也可以实际控制这片土地。

  人心不在,再没有大义,那就真的不好办了。

  野马冈之战,在都督刺史完全缺位的情况下,邵勋独自击败了刘汉大军,他估摸着,人心还是有的。

  如今需要做的,就是继续巩固,并等待消息逐步扩散发酵。

  他还需要继续留在邺城一段时间。

  打完仗就撤,起码损失一半以上的好处,智者所不为也。

  二十八日,报捷信使离开了邺城,奔往荥阳洛阳。

  野马冈之战的消息,也在河北大地上飞快地扩散着。

  离开邺城后,石勒一路向北奔逃,沿途收拢了点残兵败将。

  十月底的时候,仓皇抵达中丘。

  此时一清点,身边只有骑千五马两千七百,留守中丘襄国两地的步卒汇拢过来,也不过两三千人罢了。

  稍事休整一天后,听闻追兵已过邯郸,直奔襄国而来,又带着这不到四千步骑北上常山。

  行至半路之时,甚至嫌步卒走路太慢,分派部将统带之后,又一路奔往井陉。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呢?石勒就是典型了

  十一月初五,刚刚抵达井陉的石大胡遇到了集结而来的幽州兵及常山中山二郡兵数万人。

  他完全没有抵抗的念头,丢下还在转运物资的部分人员,西窜回了河东。

  好在幽州兵没和他较真,俘虏一批财货后,兴高采烈地离去了。

  这一仗,真是打得石勒欲哭无泪。

  野马冈之战前,他在邺城指挥着六万二千余步骑,在赵郡常山一带还有三万步卒在转运钱粮牲畜。

  如果算上中丘襄国等地的少许留守兵马,兵众已近十万。

  野马冈之战后,六万兵覆灭大半,转运物资的三万大军也被幽州人咬走了五六千。

  被他亲自带回河东的不过一千五百骑兵罢了,其中至少一半还是王桑刘灵的青州老贼,将来会不会被索要回去还不一定呢。

  遗弃在山东的步卒最终能跑回来几千人了不得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能直接控制的不过就三万步骑罢了,绝大部分还是新兵。

  羯众乌桓七千骑最终能回去五千就不错了,甚至只有四千。

  明年怎么打,该好好想想了。

  在石勒撤回河东的同一时间,败报也传到了刘汉的国都蒲子县。

  刘渊正带着人在山中打猎,看完之后,沉默许久,然后唤来了大鸿胪范隆。

  范隆抵达之后,见到了刘宣刘猛刘和刘聪刘曜刘欢乐等宗室,以及呼延翼之类的外戚。

  除他们之外,只有一人比较特殊:氐人酋长镇西将军单征。

  他女儿单氏刚刚被立为皇后,与呼延皇后并列是的,大汉现在有两位皇后,即呼延皇后单皇后。

  这个女人,范隆曾经见过一面,本为陛下侍妾,或许出于拉拢需要,被立为皇后。

  对陛下的这种行为,范隆没有太多异议。

  草创之时,为了拉拢人心,不得不如此,也是没有办法。

  但这个女人,长得实在漂亮,被很多人觊觎,其中甚至包括车骑将军刘聪。

  红颜祸水,却是个隐患。

  “朕早年识得邵勋,屡次相召,不来助我,惜哉。”刘渊说这话时,颇有些遗憾的表情,神色间更有些追忆,似乎在感慨逝去的时光。

  “陛下,臣办事不力,以至于此,请责罚。”范隆上前,躬身一礼道。

  “范卿何须如此?”刘渊反应了过来,连忙拉起范隆,叹道:“朕并未责怪范卿,只是感慨英才不为朕所用罢了。”

  范隆直起身子,一脸感激之色。

  “还是谈正事吧。”刘渊说道:“方才单卿建议朝廷向关中用兵,众不能决。忽又听闻河北之败,更是众议纷纷。范卿乃朕之股肱,可能建言?”

  范隆眼角余光悄悄扫过众人的脸色,思忖了下后,便道:“臣闻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晋国骨肉相残,民不聊生。殿陛之上,乃亡国之暗夫,江湖之间,多无用之士人。如此孱弱之象,合该攻之。”

  “哦?”刘渊笑了,道:“朕都不敢小瞧晋国君臣,范卿何轻之耶?野马冈之战,石勒六万大军土崩瓦解,鲁阳侯邵勋威震三台。晋国如此气象,何来亡国之说?”

  “六万新附之卒,难挡二万悍勇之兵。”范隆回道:“大汉有劲兵二十万,却非邵勋所能抵挡。王师大举南下之日,便是邵勋投归明主之时。”

  刘渊哈哈大笑。

  范隆察言观色,在顺着他的意思说话,这不难看出来。

  不过,他确实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还没下定决心罢了。

  “卿再走一趟洛阳吧,为朕打探虚实。”刘渊吩咐道。

  “臣遵旨。”范隆应道。

  “河北之局,你觉得该如何处理?”刘渊又问道。

  “陛下当遣使安抚平晋王。”范隆回道。

  既然河北不是朝廷的用兵方向,那么就需要好好安抚石勒了,至少要让他打起精神,继续为朝廷牵制晋国河北的人力物力兵力。

  “传旨,授石勒安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一应幕职,着即报来,有司当准其所请。”沉吟片刻后,刘渊做出了决定,下令道。

  而这道旨意一出,匈奴下一个主攻方向基本明确了:不是洛阳便是关中,河北已经被排除在外。

  “邵勋击败石勒的战法,诸位好好参详,说不定哪天就对上了。”刘渊又转过身去,看着刘和刘聪刘曜等一干人,道:“他这是奔着咱们大汉来的啊,银枪军亦堪称劲旅,将来遇到了,定要小心。”

  “臣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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