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朝廷对方伯们的态度好了许多。
邵勋以自己或他人名义报上去的区划建置宗王改封官员任命,全部核准同意了。
首先是任城王改封濮阳王罢任城国高平国之事,最快得到批准。
五千七百府兵的安置工作也顺利展开,一部分人甚至开始春耕了。
如此一来,高平国将成为兖州第二大郡,仅次于泰山。
庾敳上任太守后,首要工作是将已经有点瘫痪的郡县官府运转起来,然后加以深入控制。
“贤婿担心朝廷,朝廷也担心你啊。”许昌城外,准备前往梁国上任的庾琛说道:“梁芬都督沔北数郡,与朝廷之间隔着洛南数县,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哈哈!”邵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丈人说话,也是有意思。
荆州整体上而言,仍然是朝廷的地盘,纯度比较高的那种。
王如身死之后,梁芬收编了宛城襄阳间的广大关西流民,已成一方势力。
山简都督荆宁益三州诸军事王澄也从夏口返回了襄阳,收拾残局。
朝廷若想经营南方,不可能与邵勋把关系搞得太僵。
尤其是正月里这场高规格的婚礼弄得远近皆知,这会怕是连匈奴人都知道邵勋与颍川士族合流了。而颍川士族一贯与汝南士人并称,在豫州西半部这一片,朝廷真的没太多影响力了。
“另者,朝廷可能还想打一打弘农,把王弥向西推。新安离洛阳近在咫尺,着实危险。”庾琛又道。
“朝廷有粮么?”邵勋说道:“禁军虽有多番整补,亦不过二万多人,怎么打?”
“老夫亦不知。”庾琛叹息道。
洛阳朝廷能直接利用的人力是越来越少了,基本就河南荥阳上洛三郡。
他们现在都从流落河南的各地流民中择精壮补入禁军了。
这个选兵标准,若放在十年前,估计要让人震惊半天。
但邵勋懒得管了,朝廷爱咋样折腾就折腾吧,别被人灭了就行。他现在还需要和大家一起,假装团结在大晋旗帜下。
“今年还有漕粮入京么?”邵勋问道。
“应该有。”庾琛道:“听子据说,朝廷默许琅琊王插手江州政事,换取钱粮入京。”
钱粮真的是重中之重。
虽说洛阳人口在一年年减少,对粮食的消耗没以前那么大了,但匈奴的破坏也日渐激烈,洛阳周边的自持能力在一天天下降。
没有外部钱粮输入,洛阳连半年都坚持不了。
就在年前,王玄甚至私下里问他,这几年截留了多少漕粮。
邵勋告诉他实话,大约六十万斛。另外借了约四十万斛,总计“坑”了朝廷一百万。
王玄询问能不能先还一点,邵勋拒绝了,因为他也很缺粮。
去年的战争毕竟是在河南打的,即便军事上赢了,经济和政治上也亏得慌。
他的银枪义从二军,全靠洛南襄城颍川汝南三十余县,每年提供百余万斛粮食三四万匹绢维持着,而且还得自己放牧牲畜养鱼种菜采摘果子解决一部分缺口至于器械消耗,一半自产,一半靠他从朝廷那里胡搅蛮缠讨要。
豫州财政也很困难,也很吃紧,真的没有余力。到最后,只能答应王玄如果今年陈郡南顿新蔡三地还能顺利收获的话,就在秋收后还二三十万斛粮食。
而说起琅琊王司马睿,若说他没有野心,邵勋敢把自己名字倒过来写。
作为司马越余孽之一,司马睿的幕府政治上靠的是南渡士人,经济和军事上靠的是江东豪族。
虽说他本人也在想方设法建立独立于江东豪族之外的军事体系,但目前看来还远远不够。
打寿春入彭城,靠的就是东吴旧族新贵的部曲。
这个割据势力真的很奇怪。邵勋觉得,若无司马睿及南渡士人一力坚持,那些江东豪族们到底有没有兴趣扩张?
许昌城内驶出一支车队,满载各色物事。
庾琛看了看,都是他在许昌城内采买的日用品农具,于是作揖道:“贤婿无需远送,某这便去了。”
说完,看向另外一边。
毌丘氏庾文君母女俩亦在告别,哭哭啼啼。
此番上任梁国内史,算是豫州腹地,没什么危险性,于是他把家人都带上了。
依依惜别之后,两拨人分别上路:邵勋向西经颍阴去阳翟,庾琛向东经陈郡去梁国。
广成泽屯丁的数量涨涨跌跌,最近维持在六个营三万人上下含远在阳城县的一個屯营。
这三万人里,除了几千倒霉鬼外,绝大部分都换了一个遍了。
表现好的从奴隶屯丁变成了屯田军或户籍上的自由百姓。
表现不好的就只能继续在这里干活,等待下一次撞大运的良机比如迁出去给府兵当部曲。
恤田禄田军田材官庄……
从广成泽延伸到梁县,甚至向南拓展到鲁阳境内,成千上万顷良田在这些俘虏日复一日的耕作下,源源不断地产出着粮食牧草,饲养了大量牲畜。
可以这么说,正是这些田地俘虏的存在,邵勋才有底气在颍川士族面前要价还价即便你们不支持我,我也能依靠这一片的积蓄,短期支撑幕府军队一年半载,然后把你们砸个稀巴烂。
正月底,邵勋已来到了广成泽内的材官庄南园。
护卫他前来的银枪军十一至二十幢六千战兵就地展开了训练。
银枪军现在有二十幢了,总计一万二千人。
按照邵勋的最新计划,一到十幢编为左营,由王雀儿统带,侯飞虎孙和副之;十一到二十幢编为右营,由金正统率,张大牛徐煜副之。
陆黑狗在东武阳之战时作战过于勇猛,黑夜之中被流矢所伤,在床上躺了数月后,方才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落下了病根,已不适合高强度的战争。因其曾在太学挂名,故调任南阳叶县丞,名册上唤作“陆荣”。
右营六千众,只有十一十二两幢参加过去年的挺进洛阳之战,剩下的人没有任何战斗经验。
最后四幢人甚至连铁铠都凑不齐,除伍长以上军官外,其他人都只分到了皮甲。
这个只能慢慢筹集了,现阶段还是训练要紧。
“材官庄南北二园都是家里的产业。”邵勋指着在阳光下半冻半化的湖面,道:“北园由五千屯丁耕种,荆氏兄弟带着部曲庄客管理。南园现有近三千八百户庄客,都是几年前从洛阳三园撤下来的老人。”
庾文君挽着他的手,小鸟依人一般,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冰封的湖面广阔的农田。
她已经进入了妻子的角色。材官庄南北二园绿柳园都是邵氏私人产业,需要她这个主母花心思打理。
作为她的嫁妆,鄢陵南顿等地还有不少土地部曲,同样需要她指派人手打理。
十六岁的少女,就这样接手了家庭重担。
邵勋替她紧了紧身上的皮裘,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庾文君嘻嘻一笑,仰起脸。
邵勋亲了她一口,然后搂着她向前走着。
他感觉有点不妙,因为庾文君对他越好越依恋,他就越不忍心越内疚。
这个小妮子,太黏人了,又很执着认真。
晚上入睡前,总是问一句刚才有没有舒服。邵勋看得出来她不是特别舒服,但却总想着要把夫君服侍得舒服了。
“那边是什么地?”庾文君小手一指,看着那些宛如小岛一般被湖泊河流环绕着的土地,好奇地问道。
邵勋不动声色,道:“那是广成宫的田地,曰‘垛田’,之前有三百余顷,现在多少我亦不知。看到那边的房屋了么?耕作垛田的百姓多来自河南河内二郡,在永嘉三年之前,这里一直种的是水稻。去年秋天种了冬小麦,五月收获后,应该会继续种稻谷。”
所以是洛南这一片是他的重要根基呢。
当濮阳东平济北荥阳等地没法正常开展农业生产,陈留高平济阴泰山甚至陈郡梁国等地只能春种秋收的时候,包括广成泽在内的洛南地区却开始了两年三熟。
从去年开始到今年年底,人家一亩地能收三茬粮食,陈郡梁国陈留等地只有两茬,前线那些郡县半茬都够呛,差别太大了。
更何况,广成泽的稻麦轮作亩收要远远高于两季粟,这是一个非常稳定且高产的大后方。
“垛田收的是不是广成稻?”庾文君问道。
“这你也知道?”
“当然。”庾文君咯咯一笑,道:“广成稻在颍川也很有名气。夫君你过年发的赏赐中,就有广成稻啊。大兄曾带了一批回家中,我们全家都尝过呢。”
“哦,这样啊。”邵勋松了一口气,道:“广成稻确实不错。”
“那座山就是崆峒山吧?”
“是。”
“听闻崆峒山北有广成汤。夫君,你带我去玩玩嘛。”
“别闹,为夫来这有正事呢。”邵勋心中一突,道:“恤田禄田去年都只种了一季春小麦,今年春种粟,没几天时间了,为夫要下地躬耕。”
“哦。”庾文君知道自己任性了,于是说道:“那我就给夫君送水送饭吧。”
“嗯。”邵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