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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口,尤振武静静看着王定的表演,他能猜出王定的心思,汝州败,潼关又败,孙出庭这个督师,已经是朝不保夕,名存实亡,随时都可能被锦衣旗校缉拿进京,他何必怕他?再者,他是朝廷任命的一镇总兵,孙传庭虽然有尚方剑,副将以下的将领可以先斩后奏,但副将以上只能是严劾治罪,只要拖过这几天,他就安全了,最后,从潼关逃出的总兵又不止他一个,法不责众,况且,现在跟在他身边的,都是他的亲信家丁,如果孙传庭不给面子,真敢责罚,他跳起来就敢跑,管那么多?
最最后,孙传庭虽然从潼关逃出了,但上方宝剑在不在,还是另说呢。
所以,王定虽然胆虚,但也并不是太害怕,他抱定坚不松口的态度。无论孙传庭怎么问,他都不会多说。
王定的心思,连尤振武都能看出,何况孙传庭?
孙传庭没有震怒,他知道,现在不是治罪的时候,现在只能“恩威兼施”,先稳住王定,以后在慢慢治罪,以免生出内讧,横生枝节,于是说道:“若说首罪,潼关之败,舍我又其谁?我已经上疏朝廷,自请死罪,但我死之前,那些玩忽军令、作战不力,临阵脱逃者,本督必从严治罪,决不宽贷!”
听到此,王定哆嗦了一下。
孙传庭语气忽然又放和缓:“然大敌当前,如能知耻后勇,戴罪立功,本督亦可从轻发落。”
王定急忙道:“末将知罪,末将定奋力杀贼,将功补过。”
孙传庭点头:“好,本督就再信你一次。”
就在王定暗暗松口气,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孙传庭却忽然厉声道:“然你大北门不战而逃之罪,却也不能不究,王定,本督贬你一级,去你总兵印,为榆林副将,仍统领榆林众军,望你整肃军纪,同心戮力,早日立下功绩,赦免前罪,恢复原级!”
王定微微一惊,但想自己仍是榆林副将,统领榆林众军,跟总兵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降职不降权,就现在的情况,也是不错。
当日松山战败后,吴三桂白广恩等人都被降了三级,但仍然统领原来的兵马,这会,一个个的不都是官复原职了吗?
“知耻后勇,末将就是粉身碎骨也必杀贼到底。”王定豪言壮语。
“起来吧。”孙传庭抬手。
王定这才爬起来,感觉膝盖都跪麻了。
其他将领也都站起。
只有武尚忠和李承芳还跪在那里。
武尚忠瞪眼望着孙传庭,一脸的失望,像是在说,这就完了吗,只是总兵降为副将,但仍然领榆林兵?
李承芳却是闭眼。任凭雨雪落在脸上,动也不动……
他听见正屋的房门关上了,孙传庭已经回屋,王定等人在屋前恭恭敬敬的告退,随后脚步声声,众人拥着王定离开此大院,往右边的一处院子去了,王定喊他:“李赞画,李先生,你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啦,咱们到旁边的院子歇!”
李承芳却像是没有听见。
直到两个军士走上来,四手插他两个肩膀,将他架起来,往外面抬,他才长长叹口气,睁开眼来。
王定和一众榆林将官已经不见人影。
却看见大步走进院中的尤振武。
雪依然在下。
尤振武头盔上系了白布,棉甲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如披了一件白色的素衣,但面色冷静,仿佛已经从父亲战死的悲痛中挣脱了出来,和李承芳目光相对时,他站住脚步,说声:“李赞画,振武有一事想请教。”
李承芳好像一下就恢复了气力,他挣开两个军士的搀扶,拱手行礼:“我也正有疑问,要请游戎指点。”
尤振武伸手向右边:“请!”
……
卸鞍村的宅院,是明末清初的传统建筑形式,主房堂屋之外,还有一东一西两间配房,东北西北角各有一个角门,通往后院,但因为后院多是女眷房,未免过多打搅,尤振武严禁军士进入。
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大地却是白茫茫的一片,看来今夜是要宿在卸鞍村了。
李承芳跟着尤振武进到东厢房,武尚忠点了灯,然后就和张禄到外面说话了,只留尤振武和李承芳两人在房间里。
“先生请坐。”
尤振武摘了头盔,抖了抖棉甲上的雪,一边搓手一边请李承芳坐。
李承芳却没有坐,而是肃然整冠,对着正堂连续三拜。
原来,折叠整齐的尤家军军旗和尤见龙的头盔,正放在正堂高处,前面点了香,摆了一小碗的肉干,想来尤振武以及中卫所众人,刚刚拜过不久。
礼罢,李承芳这才到桌边坐下。
桌上有一铁壶和两个粗瓷大碗。
铁壶是烫的,里面是刚烧开的热水。
尤振武为李承芳倒水,说道:“没有找到茶,咱们就有客夜来水作茶吧。”
李承芳长长叹:“能再见到游戎,就算苦水,承芳也甘之若饴。”
尤振武将水递给李承芳。
李承芳忙双手接住。
待他将一碗水喝完,身体温暖之后,尤振武单膝向他下跪,说道:“听张禄说,汝州之战时,你仗义执言,说尤家军伤亡过半,不宜再为榆林军的前锋,不成之后,你又力劝家父,审时度势,该撤就撤,不要为了一纸命令,做无谓的牺牲,家父战死后,你自责痛哭,说对不起尤家军,又催着王定向督师上报家父的功绩,此种种,振武感激不尽,请受振武一拜。”
李承芳急忙也跪下:“此份内之义,游戎切不可如此。”
但尤振武还是拜了他一拜,李承芳还了一拜。
如此之后,两人方才站起。
回座之后,尤振武问起汝州和潼关之战时,榆林军战斗的经过,听到激烈处,他忍不住又落泪。听闻榆林军从大北门突围时,尚有一千人,现在却只剩下两百,他不禁微微惊讶,李承芳解释说,王定怯弱怕死,带着骑兵一路奔逃,步兵还在后面呢,尤振武对王定的鄙夷和愤怒,又多了一分,心中默默算,如果后续的步兵跟随骑兵逃亡的路线,紧追慢赶的话,最迟后天应该能赶到此处……只是闯军追兵就在身后,一旦遭遇,这些后续的兵,怕就是凶多吉少。
“参戎,接下来你如何打算?”李承芳问。
“自然是跟随督师,无论坚守西安还是其他,振武都竭尽全力。”尤振武道。
李承芳却摇头叹息:“督师……唉,我看督师的样子,怕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刚才的安好,不过是强撑出来的。”看书喇
尤振武暗暗佩服李承芳的眼力,口中道:“先生何出此言?”
“我虽然不懂医术,但却能看到人情,刚才督师厉声呵斥王定的时候,参军乔元柱紧张无比,目光一直望着孙督,眼睛里的担心根本藏不住,说到最后,孙督甚至都没有吩咐你和王定两人做好防卫,这不是孙督的风格,显然,他是一刻也支撑不住了,所以才草草收场。”李承芳道。
尤振武默然,李承芳看的果然准。
“如果督师安康,能回到西安,收拢各路兵马,住持防守大计,以督师之能,局面犹有可为,但如果不能回西安……唉……”
说到最后,李承芳长长叹息。
“如果督师有什么意外……先生以为该如何?”尤振武道。
李承芳摇头,凄然道:“我不知道。”目光看尤振武:“但我知道,游戎心里一定有所预见了……”
尤振武不说话,只是面色严肃的看着李承芳。
不错,这一天里,他已经无数次的想过这个问题了,在昨天之前,他想的是如何救出孙传庭?以为大明留住最后一位良帅,为此,他不惜亲身冒险,到五家桥接应,但当听闻孙传庭口吐鲜血,亲眼见到孙传庭的病情后,他知道,孙传庭怕是来日无多了。
如果没有孙传庭,陕西这一局,如何守?
算来算去,他悲凉无比的认为,如果孙传庭不在,陕西这一局是不可能扳回的,不要说西安,就是三边也不可以守了。
但这一番心里话,他不能和李承芳说。
尤振武轻轻摇头:“先生高看我了,我哪能预见那么多?”
李承芳看着他,没有再追问,只缓缓道:“如果孙督能多撑着日子,回到西安之后,重用游戎你,守卫西安,也并非不可能。”
这时,脚步声响,李应瑞回来了。
李承芳也不再说,起身告辞。
尤振武送他到院门口。
雪依然在下,飘飘洒洒,眼中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李承芳说道:“这雪不利我们返回西安,却利于追兵。”
“先生为何这么说?”李应瑞问。
“闯军骑兵众多,雪夜驰马,或许比白天更快。”
李承芳走了。
尤振武心中却警惕,他披甲挎刀,踩着雪,往村口巡视,见各处防守,一如自己的布置,暗夜之中,岗哨也没有丝毫松懈,在村口,和石善刚聊了一会之后,他才放心返回住处。
除了运送营,现在又增加了王定的两百骑兵,同为榆林军,尤振武清楚知道,虽然王定是一个草包,但榆林骑兵的实力,却是不容置疑的,有他们助阵,即便有追兵赶到,整体也有一战的能力。
回去之后,尤振武去看望孙传庭。又看朱春,见两人伤病安稳,他才安心的回屋睡觉。
很快,他就酣然入睡。
昨夜在五家桥坚守,今日又连续行军,所有人都累了,连一向不打鼾的李应瑞,此时也躺在尤振武身边,呼呼大睡……
……
“哒哒哒哒~~”
暗夜里,一大队骑兵却是踏雪奔驰,有人说:“掌盘的,马跑不动了,是不是歇息一会?”
“不准!狗官军就在前面,咬牙坚持,马上就追到了,到时,所有兄弟都赏银二十两!”为首的闯军将领大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