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
尤振武一直守在城楼上,远远眺望,当看到暗夜之中,闯营火光忽然蹿起,躁动之声随风传来之后,他心知不妙,老石他们怕已经是被发现了,于是向翟去病挥手,翟去病明白,立刻命令提前在城下守候的两百火铳兵急奔上城,连着夜间值守的官兵,各执武器,各就各位,准备接应老石他们的归来。
呼喊之声越来越近,追赶的火把很快就逼近到了榆林城下,借着火把光亮,隐隐约约有两三百人,一半骑一半步,于追赶中,不住的喊杀,而在他们之前,依稀看见几个身影正拼力向城墙奔跑,不时还回头施放弩箭,以遏制迫近的追兵。
“放!”
当追兵临近城下,进入射程之后,城头一声令下,随着冒起的白烟和噼啪的爆豆之声,一枚枚铅弹呼啸而出,连着射出的箭矢,扑向追击的闯兵。
“啊~~”
暗夜之中,不知杀伤多少,但清楚听到了惨呼和马嘶之声,火把光亮瞬间少了许多。
已经被逼到壕沟边的老石几人,也挥刀而战,连续砍倒数个追到的闯兵。
眼见占不到便宜,后方的闯军头领大声命令,得到命令的闯兵不敢在城下多停留,呼啦啦的撤退了。
城头放下吊篮,将老石他们几人吊上城头。
到此时才发现,老石并不在其中,而且出城九人,回来的只有三个人。
王大勇和李信都回来了,此外还有一人是受了轻伤。
“石百户和我们分头撤退,刚开始还看见他,但后来忽然不见了……”
对于石善刚没有回来,王大勇和李信在意外之外,也很是惶恐,作为部下,他们有卫护长官的职责,长官没有回来,他们却回来了,按军法,是要被惩处的。
但战场拼杀,你死我活,谁也顾不了谁,他们即便有心,怕也是做不到。
尤振武没有惩处他们,只详细询问整个经过。
听到闯军早有准备,营外泼水为冰,营中多藏弓箭手之后,他知道自己还是急躁了,以至于被闯军智囊猜中了心思,今夜挫折,罪不在王大勇他们,而在自己指挥。
李承芳关心的却是另外的问题:“除了你们三人,其他人确定阵亡吗?可有被贼兵俘获者?”
王大勇三人就所知回答,但暗夜之中,马快箭疾,冲突往来,他们也不能完全确定。
这中间,督饷郎中王家禄也来到了城头,原来他是今夜的文官值守,听到南城城头有动静,急急来查看。尤振武等人向他行礼,又令人搬来椅子,待王家禄在中间坐了,这才继续询问。
“辛苦了,去休息吧。”
询问完毕,尤振武挥手让王大勇三人去休息。
翟去病满脸担心,目光不住的远眺,想要在暗夜里寻找----老石是尤家的老人,跟随尤家老少多年,一身的好武艺,沉默寡言,忠心耿耿,是夜不收的佼佼者,今夜难道是折损在城外了吗?
一直静听的王家禄这时沉思道:“九人只回来三人,剩余怕有落入贼手者,贼人若是审问,城中虚实岂不是……”
半截而止。
李承芳知他意思,拱手道:“大人务忧,夜不收虽然是城中精锐,但毕竟普通军士,不知城中机密,即便落入贼手,能够提供的也不过是诸位大人的姓名和城中百姓的多寡,至于各军的具体人数和粮草,他们是不知的。”
但王家禄还是忧虑,一边微点头一边沉吟道:“但也不可不防啊。”
尤振武抱拳:“是。”
待王家禄离去后,尤振武三人重新站回墙垛边,远望城外的闯军大营和点点星火,翟去病终于忍不住的自我宽慰道:“老石武艺高强,久经沙场,今夜这点事对他根本不算什么,天亮前,他一定会回来的。”
尤振武和李承芳都没有说话,他们知道翟去病是在自我宽慰,但千军万马之中,一人之力何其渺小?不要说老石,即便是当年的西楚霸王也不能脱身,最后逼得只能自刎,何况,为将为帅者,无论何时,都只能考量全局,而不是某一人某一事,必要时刻,不要说一人,就是百人千人的头颅,该牺牲也得牺牲,所以老石能不能回来,不是他们现在考虑的重点。重点是,如果真有人落入贼手,供出所知之事,对于城中防务是否会有影响?虽然夜不收都是下层军士,不会知道什么机密,但城中布防,何军驻于何处,精兵几何,各门主将是谁,副将是谁,士气如何?这些情况肯定是知道的,一旦闯军作出针对性的布置,城中又该如何应对?
另外,今夜出城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查探李自成是否离开?行动虽然失败了,但从闯营的严防来看,不论尤振武还是李承芳,两人都已经意识到,李自成怕真的已经是离开了。
李承芳还好,有种大敌散去,肩头微释的感觉,但作为穿越者的尤振武,心情却愈发的沉重。
此时,天色渐渐亮,晨曦中,闯军大营无边无际,隐隐有炊烟升起,营中最高处,李自成的闯字大纛依然在空中飘扬。
……
闯营。
晨曦中,一个亲仆模样的年轻人掀起帐帘,顾君恩裹着大氅,双手蜷在袖中,若有所思的从帐中走了出来,虽然一夜未睡,虽然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审问,费心费力,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疲倦之色,相反,他眼神里的冷静和沉思却是越来越多,凛冽的寒风中,亲仆为他裹紧了大氅,他跺了跺脚,双手蜷的更紧,迈步就要离开。
但这时,一个百总模样的闯军头目从帐中追了出来,叫道:“大人,我瞧那小子没有完全说实话,不如再用点刑,就不信他不说!”
顾君恩眼中闪过不悦,但面上却是微笑,回头亲切的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不必了,他一个普通军士,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忙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到百总的手中,笑道:“赔我审了一夜,辛苦了。”
“谢大人。”那百总满脸是笑,忙不迭的接了,又连连抱拳表示感谢。
顾君恩迈步离开。
那百总抱拳弓腰,原地相送,直到顾君恩走远了,这才直起腰来,将手中的银锭子抛了抛,掂了一下份量,心满意足的笑了。
远处。
跟在顾君恩身后的那个亲仆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的说道:“老爷,你这是何必呢?他一个小小的百总,你可是闯王亲封的……”
顾君恩却打断了他,低喝道:“住口,你知道什么?”
亲仆低头不说话了,但眼睛里的忿然和不甘却是藏不住。
顾君恩停住脚步,看左右无人,这才轻轻叹口气,小声解释道:“老爷我现在不过就是一个虚名,无功无业,在营中更无根基,不和他们处好关系,老爷我怎么能做事?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老爷我不怕他们,怕的是他们阳奉阴违,坏了我的事。”
见亲仆还是不明白,他又补充一句:“老爷我是要做大事的人,区区银两身外之物,算的什么?你现在不明白,日后荣华富贵的时候,你就能明白我今日所说的了。””说完也不再多解释,看了看东方的晨曦,低声道:“好阴沉的天,今日怕是要下雪。”
说着快步向前,继续向刘芳亮的大帐走去。
亲仆快步跟上,口中轻轻叹了一声,好像是在为他的老爷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