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火，一等兵。因为敢打敢冲，所以从军一年的时间，就被调进了老鬼师这个地狱部队里。

　　他不是安然复员的那六千人，而是有命伤退的两万人之一。代价是一条胳臂、半张脸、一只眼睛。就是剩下的那颗眼睛，也是像金鱼一样凸出来，模样十分怪异。

　　比其他人幸运的是，他两条腿还是好的，所以行动上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就是只剩下一只手、一只眼，没办法继续战斗，所以被要求退伍了。

　　其实在他被签下退伍令之前，人还在病床上熬，哪怕是已经后送到后方了。那时大多数人都不认为吴金火熬得过来。

　　只是伤兵待医院有时间限制。时间一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那时缺医少药的大金，可没有把人治好再放出去的说法。

　　这类人大多会转交佛寺或道观，由和尚或道士照料。实际上就是等死、送葬一条龙。

　　很幸运地，当吴金火被退伍后，由一间蜀地的道观收下。不知道里头的道士喂了什么灵丹妙药，竟让他熬过来了。但是被炮弹炸没的手和半张脸，那可就神仙难救了。

　　等到战争结束，一家七口人就剩下吴金火跟他的母亲和一个么弟。也是靠着亲娘给人洗衣，勉强混个饿不死。

　　吴金火倒是有一把力气，但他终究不是全人，跟人家两条手臂的不能比，所以有很多工作没办法做。再加上被炮弹炸坏的那张丑脸，到哪里都被人嫌弃，不好在外找工作。

　　最终还是林文理找上了门，给了个机械厂守卫的工作。

　　原本吴金火还想要婉拒，后来一看，得，做上这份工作的人大多都是些肢体不全的歪瓜劣枣；再一问，大伙儿都是战争伤残的退伍兵。

　　那种先天有缺陷的孩子，基本上活不到成年。所以会看到这种四肢不全的人，都是后天造成的。

　　提供工作，倒不是什么老战友的施舍。而是像这类的工作，内容比较简单，只要他们两条腿能走，就能做这个管制进出的门禁工作。

　　一方面这也是苏家老爷的授意，特别照顾这些战争伤残的老兵。

　　吴金火也是占了个便宜，自己是荆州人士，地方近，好找，这才被林文理找上门。

　　虽然林文理也有去找一些在外地需要帮助的老战友。但大金实在太大，更不是所有人在战后都回到家乡，所以能找到的外地人很少。

　　再说吴金火可是老鬼师出身的兵，杀过人，打过和寇的。就算只剩下一只手臂，揍翻地痞流氓不再话下。

　　别以为街头打架，四肢健全的人肯定占优势。在这种拼气势、拚狠劲的地方，谁能拼得过这种杀过人的百战老兵。

　　少条手臂照样可以打死人，把人揍得生活不能自理更不在话下。差别在于他们想不想做。

　　不过守卫也不是这些人唯一的出路，要是谁身上还有什么绝活儿，有机会让他们发挥，林文理也会问问这些人想不想转业。

　　最常见的，莫过于去当讲师，把自己的手艺教出去。

　　对这些肢体伤残的老兵来说，能混口饭吃不容易。就算是真有什么传子不传女的独门技艺，眼瞅着自己不一定能讨到媳妇儿，生个儿子，真把这门本事带进棺材里？

　　所以只要有机会，就为了活下去，谁也不会拒绝苏家与林文理递来的橄榄枝。

　　更何况有了份体面的工作，讨老婆也容易。就算对方是带娃儿的寡妇，这年头谁不是靠着互相帮衬活过来的，不会有人计较。

　　吴金火能进广播电台，是因为他有一手别人都不会的绝活，就是能说会唱！

　　想想蹲战壕的时候，既要防敌军的炮火，又要守住敌人进攻，压力何其大。

　　在那种状况下，大伙儿都因为战火的压力，表现得萎靡不振。别说在当兵前是什么小生三花的，就是国际天王巨星，猫着腰蹲在战壕里，那也是孙子。

　　偏偏吴金火乐观的天性，他就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逗乐人，还能说说唱唱。平时绝不喊苦，打仗又敢冲敢杀，这样的战友，谁会没印象。

　　所以当广播电台开始筹备的时候，林文理就想起这个老战友，问他有没有意愿转行当节目主持人。

　　广播节目的好处，就是只出声音，不用抛头露面。苏家大小姐保荐的那位阴翠花，一张脸被人毁了，不也一样想靠主持广播节目翻身，吴金火就没道理做不到一样的事情。

　　指望着现在这副模样，能找到多好的营生吗？吴金火几乎没有什么考虑，就答应了林文理的邀请。

　　一进电台，稍微测试一下，顿时让林文理有惊为天人的发现，那就是吴金火居然有在歌唱一途上相当有天份，记忆力更是惊人。

　　以前蹲壕沟的时候，人家唱的曲儿不多，纯粹只是因为没听过多少而已。

　　如今让他听过一次唱片，不管是洋文还是汉语，他就能大差不差地唱出同样的曲子来。哪怕歌词内容他也不懂，但发音和音调都在点子上了。

　　再唱一次，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演绎，唱出不一样的花样来。可喜可悲，可苦可甜。

　　这是在战前没机会接触文艺工作，如今又坏了一张脸，吓哭人可以，但要吸引人却做不到。林文理这才绝了捧一个高音歌王出来的想法。

　　幕前的工作不能做，但像广播节目这种半幕后的工作，也不是不能做。至少吴金火一开口，就没有人不服气的。即便想抱怨，也只能抱怨一下被炮弹炸坏的那张丑脸吓人。

　　不过也别看脸丑，这小子的心性同过去一样乐观。一些一只手能做的事情，他也不会非要别人出手。

　　要是有谁需要帮忙，就算是没开口，他看到了也会主动。一来二去的，这份好人缘就立起来了。

　　哪怕真有看不过眼的，也不敢炸刺冒犯这位。

　　人生三大铁，一起扛过枪是一桩。人家这副尊容，还是打仗不怂的结果，只是运气没有别人好而已。同样是复员或伤退的老兵，谁不会互相照顾一下。

　　再说吴金火进广播电台，这可是人家的战友，同为老鬼师的林文理安排的。要在苏家集团里头论靠山，没有哪座靠山比这一层关系更硬的，就是皇亲国戚来也不够看。

　　就算是姓苏的，只要不占道理，在林文理面前也不好使。即便告状到苏家老爷跟前，他也敢据理力争。

　　而且广播电台的台长孙公明，人家也是正经军官复员。没理由对老兵，尤其还是一个因战争受伤的老兵不照顾。只要对方不犯原则性的错误，长得难看算什么事。

　　所以一看到吴金火进广播室的门，林文理当即说道：”金火啊，吃饱啦。刚好轮你进去试一下机器。”

　　林总经理直接叫名字的亲昵劲，也是电台内没有人敢得罪吴金火的一大原因。

　　事实上不是林文理不想’老吴’或’小吴’来叫人，而是同一批姓吴的战友特别多，叫一声’老吴’得有一个班的人答应，鬼知道谁叫谁啊。这才直接叫名字，之后也叫习惯了。

　　吴金火看前一个人刚走出来，播音间的门还没关上。他扯着半张粉红色疤脸的肌肉，狰狞地笑道：”好咧，轮我啦。这就进去。”

　　陪着吴金火进入播音间的一个电台小伙子，正重新说明着小房间内数量不多的设备用途与操作方法。虽然之前已经培训过了，但遇到这些老大爷，还是临阵磨枪，提醒对方一下。

　　而在播音间外的导播间，林文理来到控制台前一番操作。看得一旁负责控制台的小伙子眼皮一阵乱抽，问道：”林总，开台不是明天吗。怎么你把设备调整至广播上线的状态？”

　　林文理解释道：”正式开台是明天没错，但这也只是通知大家可以开收音机收听的意思。不过在那之前，你们都不测试一下所有功能是不是正常吗？难道广播放送的功能就不需要测试？”

　　看小伙子理解了，林文理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说道：”听明白的话，就去搬一台收音机进来吧。我们直接听听看广播的效果。”

　　小伙子利落地小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搬来一台差不多比半个脸盆略小的收音机，放在台子上并接上电，调整好频道。

　　以广播电台的历史，调幅(am)的技术比调频(fm)发展得更早。严格来说，两种技术没有优劣问题，但是有适用性不同的状况。

　　调频电台的电波覆盖范围较小，但音质较好。调幅电台的电波覆盖范围较大，但易受干扰。

　　不过调频技术在西方世界才刚发明而已，那些先进国家的电台技术还是以调幅为主，设备也较简单。

　　但林文理是什么人，他直接一步到位，用上了调频技术。而自家产的收音机更是直接两用，调频或调幅信号都可以接收。

　　里头准备好的吴金火，在播音间的门关上后，当下就打开麦克风，开始叭叭地说个不停。

　　虽然隔着水泥建筑，但发射天线就在隔壁，完全没有讯号不良的问题。所以吴金火的声音很顺利地从收音机的小喇叭中传出来。

　　林文理切了对播音间的麦克风，对里头的人说道：”金火啊，别说那些荤段子了。”

　　收音机当即传出吴金火的回话：”那我要说些什么做测试？”

　　再切了麦克风开关，林文理说：”唱个岳飞的满江红吧。我很久没听你唱这曲儿了。”

　　”成。”吴金火清了清嗓子，随即收音机就传出一阵浑厚的清唱歌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众人无不陶醉其中，并且明白为什么林总经理要拉这么一个人担任电台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