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那团飘摇在湖水中央的巨大黑色线团,就恍若是一株随波逐流的水藻一般,静静地随着波流浮浮沉沉,看似没有生命,却像是拥有着清晰的思维与神志;状若有生命,却不具备任何一个生命形式的状态与表现。
当一个人的面前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描述且形容的东西,他的第一选择一定是扣响扳机。
梁布泉和马士图不约而同地在第一时间朝着这个怪物开枪,一声巨大的枪火轰鸣之后,湖中立刻被火药卷起了一阵翻涌磅礴的气浪。
可再此之后却并没有发生意料之中的流血,或者火星飞溅。
事实上,在鄱阳湖浩荡的水面之下,甚至没有出现子弹撕破水流的水泡,没有子弹钉死在蚌壳上的声音作为回馈,甚至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这团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线团,根本就没有被子弹打散或者穿越的迹象。
一声枪响过后,再无结果,就好像这颗子弹从来都没有出膛一般。
梁布泉慌里慌张地抽出弹匣,横膛在弹匣当中的子弹分明少了一颗。
可是……子弹去哪了?
“嗡”
他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转瞬又把真阳涎喷吐在周遭的湖水当中,刀尖划过鲜血,准备再度吟唱起金门的四诀要术。
嘴巴张开的一刹那,从喉咙里顺势而为所发出的声音却让他倍感陌生:“嗡嗡嗡”
我不会说话了?!
这种感觉离奇的就像是面前的这团怪异造物,他分明知道每一个字的读音和念法,可是所有的念头一经喉咙,却完全被毫无意义的“嗡嗡”声所取代。
“嗡”
马士图神志全无地漂浮在湖水中央,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水母。
“嗡”
宗三老爷也在涤荡的湖水当中飘摇无依,似乎从来没有过想要进攻他们的意思。这个家伙存在着,仅仅是为了存在而出现。
他看到那节修长的弹匣随着湖水的流向,而静静地挣脱开马士图的左手,他看到弹匣中的子弹像是玉米粒一样,一颗颗地从弹匣当中剥离,弹匣静静地从他面前飘过,短暂地遮挡住了他落向宗三老爷的视线,可当那个修长的弹匣瞟离左眼眼梢的时候,眼前的鄱阳湖底巨蜃与宗三老爷,却不知为何一下子变了模样。
他的衣服是干的,脚下踏着绿草如茵的地面,这是一处寸亩见方的小岛,岛上只有一棵树,树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白袍白裤,黑发如瀑。
男人。
他几乎完全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殷舟?”
男人笑了笑不说话,安静地用手指了指梁布泉足下的草地,率先盘着腿坐下。
手中的刀和枪不知在什么时候,也随着鄱阳湖的消失,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梁布泉自知在这种情形下,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与殷舟对抗的筹码,所以只能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做。矮下身形,只手撑地,也静静地盘腿坐下。
掌心的嫩草传来了淡淡的凉薄与刺痛,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临死前所必经的幻境的话,这种幻觉……简直太真实了。
“你是殷舟?是角木蛟?”
梁布泉不甘心,他咬着后槽牙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一拳砸在殷舟的脸上。
可那个男人依旧安静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微笑,仿佛春日里和煦的阳光。
“怎么不说话?”
梁布泉的声音在发抖,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你就是宗三老爷?”
男人沉静地看了他半晌,却只从嘴角蹦出了四个字:“你着相了。”
“着相?什么意思……”
跟着阴阳先生办白事,跟着屠夫学杀猪,昔年孟母三迁,为的就是给年幼的孟子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
梁布泉自小跟着赵友忠四处坑蒙拐骗,没经过两天正统教育,自然更不能理解“着相”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没等他把话问完,面前的男人竟然转身就走,“你等等,你把话说清楚!我究竟是在哪?你他娘的给我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是智多罗吗?是因为我喝了智多罗的树汁?”
那男人气定神闲地走向了那株大树,眼看着距离树干只有寸余之遥,却也没有避让的意思。
梁布泉还在后面扯着脖子喊:“你等等,把话给老子说清楚!”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子,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恍若没有实质一般地从大树当中穿了过去,男人的脚步未停,再走上十来步,就要坠到一望无际的水泊当中。
“前面是水,别走了,你会淹死的!”
梁布泉倒是不在意那个男人是死是活,只是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实在难以在一时之间解释的清楚,他先前还在鄱阳湖里,为什么一眨眼就流落到了荒岛之上。为什么他可以在水下自由自在的呼吸,为什么明明打出去的子弹,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为什么一开始不会说话,而现在又能好端端地与人交流了。
老猎户也好,赵友忠也罢,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人,和他讲述过,金门闻字诀中,还有一方这么厉害的阵眼。
那个男人显然知晓一切,他是梁布泉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不能死,或者说……他现在还不能死。
梁布泉想要奔向那个男人,一把将他拦住,可是一条腿才刚刚向前踏出一步,原本在脚下坚实的土地,却突然之间边做一片虚无。
刹那之间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低头一看,水深及腰,他已经不知何时跌落在茫然无边的水泊当中。
在他面前不足寸余的地方,还是那个寸亩见方的小岛,小岛的中心立着一颗参天大树,树下坐着一个白袍白裤,黑发如瀑的男人。
他似乎从始至终都没动过。
梁布泉怔怔地游到岸边,仅仅一个晃神,竟然发现自己重又盘腿坐在了男人的对面,他浑身上下的衣服裤子干燥而柔软,一点也没有过被湖水打湿的迹象。
男人依旧在安静而慈悲地看着他:“你着相了。”
那男人的嘴巴分明未动,可是梁布泉偏偏就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着相……究竟是什么意思!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我查清楚了……殷家古宅……现在的周府,就是当年的殷家古宅!你们祖祖辈辈都在找着长生的秘诀,长生的秘诀就和智多罗与鄱阳湖里的宗三老爷有关!你们想搞什么歪名堂老子不管,老子只想救回贾姑娘。殷舟……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说句实在的,我们两个真的没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我知道,凭你的本事,你有成千上万种方法让我从世界上消失,但是你有你要守护的东西,我也有我一定要保护的人。我的老爹跟一大票兄弟的遗孀,被通书的人给压上了二十八道仙煞的诅咒,换做是你,你能放着他们不管吗?这鄱阳湖里的宝贝,我今天拿定了!只要我还有口气在,就一定要给那些死掉的兄弟们一个说法。我是真的不想挡你的路,可是没办法,咱现在各为其主……”
“长生?”
男人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整个人竟然瞬间化为无形,万千光点纷纷聚集到他身后的那株大树之上,随后他那充满磁性的声音又再度响了起来,“长生根本就无需寻找,更加不比修行。殷家的人也好,还是这普天之下的百姓也罢,早晚都会获得长生。死,便是长生。”
“你有在听我好好说话吗?”
虽然那个男人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梁布泉的脑海里似乎偏偏就是有着那么一股子意识,眼前的那颗大树,现在就是殷舟。
他分明能够察觉到自己的嘴唇也没有张翕开合,可是自己偏偏就可以发出声音,“我不想要什么长生,活着难道还不够苦的了吗?老子要长生不死干他奶奶个孙子!”
“脱离肉身象执着象恐惧象贪恋象,不堕轮回,不留灵魂,遂得长生。”
梁布泉眼前的大树又一次平白无故地消失,化作了一大团漂浮在半空之上的黑色线团,“清风是我,明月是我,房前屋后的灰土薄沙是我,青灯古佛上的三柱清香是我,我若身死,遍是长生。你方才问我,是不是殷舟……”
那团黑色的丝线再变,顷刻之间又变成了大树之下白衣白袍的黑发男人,“我可以是阳光可以是湖泊可以是泥土可以是山河,为什么偏是殷舟?我可以是殷舟,也可以是任何你希望我成为的外物。殷家也好,还是世代帝王也罢……人人所祈求的长生,无外乎是他们所必经的一个环节,死即长生。你们,都着相了。”
“着相着相,你总是念叨着那些个我听不懂的名词干什么!咋的,欺负老子没文化?”
梁布泉愤然长身而起,可是一晃神自己又是一副盘腿坐在草地上的样子。
“眼见的,一定为实吗?”
那男人伸出手指,静静地指向梁布泉的右手,“珰珠一直就在你的手里,你还要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