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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旧清秋》中锁清秋

  视频里,简不听身穿一件不太合身的纯棉体恤衫,洗的发白的牛仔裤,盗版的休闲鞋也很旧,一看就穿了很久了,甚至在鞋子的一侧还能看到胶水溢出的痕迹。

  故事中的喻清秋,在自己赚钱之前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村子里比她年长的孩子们穿剩下的,所以尺码不合适和颜色款式老气都是常有的事。

  她喜欢白色,儿时却没穿过白色的衣服,因为祖母说白色不经脏,天天总得洗,又废水又废皂角粉的。

  视频中的简不听脸上笑容明媚,似乎对来客很是欢迎。

  “不听,这些天住的还习惯么?”男声听起来很年轻,却给人一种温柔又清朗的感觉。

  只见前面蹦蹦跳跳带路的简不听突然转过身,打趣的说:“才多久没见,你就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叫我清秋,喻清秋的清秋!”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好,清秋。”

  她为来客介绍了她的生活。

  家的面积很小,她和“祖母”住在正房,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土炕上,不过吃饭倒不是灶台,而是有煤气罐可用,所以她倒没那么困扰。

  只不过一般这个月份,应季的蔬菜只有茄子,冬瓜,番茄,土豆和豆芽,所以吃来吃去只有这些菜,到了下个月南瓜就熟了,若是下个月再有客人来,她可以招待大家吃南瓜汤。

  说话间,她就做出了四菜一汤来,满桌菜难得的荤腥大概就是炒番茄的鸡蛋了。

  而这时,她的“祖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到有来客,便沉了脸:“又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随便往家里带!你知道现在菜价多贵么?上个月刚加的煤气,花了我一百多啊!干活哪哪都不行,花钱倒是能耐!果然跟你妈一样,是个没用的赔钱货!”

  简不听看着,被封锁的记忆缓缓归拢。

  原来顾导竟然把拍出来的花絮都留下来了。

  她侧头看向傅珩之,这一世她和他没什么交集,从没想过,在她去世后,这人竟然也会看她的电影花絮。

  他分明连自己的电影都不看。

  傅珩之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视线定格在荧幕中简不听逐渐发白的脸,认真而专注。

  说起来,这时的简不听跟他第一次根据声音描摹出来的形象完全不同。

  她此时没有了迎客时的笑脸,无甚表情的时候,那双眼里承载的是满满当当的复杂。

  她的那张脸依旧漂亮,精致,可是苍白的有些病态似的,连一贯瑰丽的红唇此时的失了血色,被她紧紧的抿在了一起。

  祖母的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了似的:从谁家孩子的学习成绩,到谁家孩子有出息考上了清北,再到现在菜价太贵一小把就好几块……

  这一顿饭吃下来,她的嘴就没停过。

  喻清秋明显食之无味,也没吃上几口,拍摄的人想说些什么,犹豫了片刻却也没有开口。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为了戏做准备。

  家里有洗衣机,但是祖母不让用,说太费电了,不过还好,夏天的衣服比较单薄,手洗也很好洗,她喜欢去西厢房里待着,日照时间短,房间相对阴凉,即便是没有电风扇,也不会让夏天显得过于难熬。

  言谈举止间,她似乎真的成了那个省吃俭用,跟祖母一起生活的喻清秋。

  花絮很齐全,却能明显看出简不听的神态变化。

  最开始,初期的花絮里,她眼神晶亮,自信而优雅。

  逐渐的,中期的花絮中,她的神情趋于麻木恍惚,讲话也习惯性的回避别人的视线。

  最后,电影开拍时,她笑的趋于脸谱化,言谈间也开始变得没有了自己的主见,更在意别人的看法和别人看她的眼光。

  她终究是把自己变成了喻清秋。

  傅珩之看了许久的花絮,看完仿佛像是不过瘾似的,还把她演戏的片段合集和采访之类的片段翻出来看。

  简不听跟他看了一样久,那些尘封的记忆被挖掘出来,她的心尖依旧忍不住一颤。

  这些视频中的短短片段,拼拼凑凑竟是书中的她短短的一生。

  《旧清秋》给她的人生中留下了太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即便她现在清醒的知道自己是简不听,喻清秋和喻清清只是电影中的角色,还是会因为她们而觉得隐隐作痛。

  到了电影上映的那日,简不听“跟着”傅珩之一起去看了。

  最开始出现的镜头,是一身校服的喻清秋,坐在学校的天台上。

  她生涩的学着大人的模样,指尖夹了根烟。

  高处风大,那根劣质香烟被她点了两次才点着。

  学着吸了一口,烟雾从唇齿间进去,在口腔里打了个转儿,又直接吐了出来。

  烟雾缭绕间,遮挡了她的视线。

  但凡是个有点经验的人,都看得出,她并不会抽烟。

  她睁大了眼,想看清什么,却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似的。

  喻清秋。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18岁的喻清秋本名不叫喻清秋。

  喻家往上盘三代,学历加起来小学都没毕业,取不出这样能跟“诗情画意”扯上关系的名字。

  她原名叫喻倩楠。

  喻倩楠,喻欠男。

  因为头胎是个女儿,她的父母打她小时就吵架,足足吵了五年。

  倒不是她五岁那年不吵了,而是那年俩人离婚了。

  两人对她的抚养权都避之不及,最后被法院强制判给了相对更有经济能力的父亲。

  喻父不情愿,就把她扔回了老家,他的老母亲身边。

  喻清秋自小就知道,爸爸妈妈都不要她了,那两人早已各自成就了各自的家庭,无论在哪儿,她都是个多余的人。

  倒不是她早慧,而是祖母一个劲儿在她耳畔唠叨这事儿。

  “一个赔钱货,难怪没人要!”

  她被祖母拉扯着长大,供她读书,供她吃喝。

  祖母不曾打过喻清秋,甚至在喻父看她不顺眼朝她动手的时候还会上去拉架。

  但是她嘴上从来不饶人。

  喻清秋不禁安慰自己:传说中的刀子嘴豆腐心,大概就是祖母这样的。

  打开个电视机电风扇之类的电器,她会因为费电而骂个半天,之后每每想起来都会拎出来骂一阵儿。

  家里的洗衣机从来都没用过,衣服每每都得手洗,冬日用碳炉烧热的水洗衣服,没多会儿就凉了,以至于喻清秋每年冬天的手都布满了冻疮,因为痒,被她抓破了,夏天的时候还能清晰地看到变形的骨节上细细密密的伤疤。

  时不时的,她也会买肉给喻清秋补身体,可是她却不吃,一个劲儿让喻清秋吃,吃过饭之后,又会拿“有点好东西都让你吃了”去说事儿,每当她觉得不顺心,便会将这车轱辘话来回说上一通才自在。

  就连偶尔回家的父亲之所以会动手,也是因为祖母在他面前说一些有的没的胡乱告状。

  她说:“一天到晚不好好读书就知道玩儿,这次考试又没考一百分!”

  她说:“哪有小姑娘家家的跟男孩子玩的?不知羞!”

  她说:“同样都是读书,你看看人家那成绩,又是第一名!”

  她说:“跟她妈一样,烂泥扶不上墙的赔钱货!”

  她说:“儿啊,你什么时候再让我抱个孙子?”

  ……

  无休止的唠叨和谩骂,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明白,分明父亲抽着一百块一盒的烟,开着两三百万的车,戴着小指粗的金项链,为什么家里用电都需要这么谨慎。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是个赔钱货,所以她不配么?

  可是老师不是说,男女平等么?

  她想说服自己勤俭节约是美德,可她难以骗过自己。

  她潜意识里很清楚都是借口,她只是不被爱罢了。

  在她十二岁那年,母亲突然来接她,说要带她一起去新家生活。

  她高兴极了。

  继父对她热情至极,送给她漂亮的裙子作为礼物;弟弟牙牙学语,见到她笑的甜滋滋的。

  她帮着母亲照顾弟弟,打扫家务,洗衣做饭。

  她以为她终于该得到爱了。

  直到有一天,继父趁母亲不在时,手掌抚上了她的裙底。

  她逃回了祖母家。

  即便迎接她的是祖母的唠唠叨叨。

  “连谁对你好都不知道,别人一勾搭就跟人跑了,一点志气都没有!”

  “真是个白眼狼!”

  分明自小她的躯体并没有承受什么暴力殴打堪称家暴的对待,父亲打她也不过是偶尔的事,并且拳脚相加落于实质的次数不多。

  可她的心仍旧疼到难以忍受。

  那时候她才知道,有些人的爱,是需要代价的。

  白色的烟雾渐渐散开,眼前的风景也逐渐清明。

  而此时,身边一个白皙纤细的手臂伸了过来,拿走了她唇畔的烟,继而塞在了自己嘴里,熟练的吐出了一个烟圈儿。

  喻清秋侧头看过去,却愣住了,因为她看到了一张跟自己有九分相似的脸。

  她看起来除了更成熟些,其余简直跟喻清秋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女人侧头看她:“我是十二年后的你,你可以叫我清清。”

  喻清秋怔住,有那张像照镜子一样的脸在,这话不由得她不信:“十二年后……的我?”

  女人漫不经心的回应:“啊,所以你别死,你死了我就没了。”

  喻清秋今日,本是来寻死的。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女人抽完一支烟,熄灭了烟蒂,随手拿纸巾塞在了口袋里,而后站起了身。

  “走吧。”

  喻清秋看着她,有些发愣:“去哪儿?”

  “带你去改名字。”

  喻倩楠就这么成了喻清秋。

  这是她第一次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的名字不再是一个为了帮父亲和祖母召唤出一个男孩的符号。

  清清带她去吃了火锅,喝了奶茶,带她去了市中心的游乐园和电影院,还带她去看了舞台剧和画展,天文馆和海洋馆。

  那些冰冷的文字在她眼中开始具象化,外面的世界美好而神秘,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活着的美妙。

  她也看到了父亲和妹妹。

  她突然发现父亲并不是不爱女孩儿,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父亲身边,继母挽着他的手腕,而父亲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那孩子白白净净粉雕玉琢的,像个漂亮的年画娃娃,她穿着好看的白色裙子,是喻清秋没见过的款式。

  他们一家三口亲亲蜜蜜的一起去了动物园。

  喻清秋想到了自己从未有人到场过的家长会,突然明白了,原来父亲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忙。

  不爱才是根源。

  她不由得看向喻清清,神色不自知的带了些渴求:“三十岁的你,还会因为这种事痛苦么?”

  喻清清唇畔含笑:“不会了,因为我知道,有个人一定爱你。”

  见喻清秋抬眸看她,她笑意更浓:“就是我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喻清秋对此深信不疑,喻清清也毫不吝啬的将爱摊开,明晃晃的放在她的眼前。

  喻清清陪伴喻清秋一个完整的暑假,似乎要把她空旷残缺的童年填补完整似的,她陪她做尽了能够陪她做的事。

  她亲眼看着喻清秋的笑容变得自信,她的眼睛变得明亮,她的言谈变得有力量。

  “阿秋,你马上就要开学了吧?我们去买行李箱吧!”喻清清轻笑着看喻清秋。

  “好!”

  喻清清就这么死在了那天。

  没有什么恩怨情仇,凶手甚至与她们并不相识,仅是萍水相逢。

  那刀其实是朝着喻清秋来的,可喻清清眼疾手快的推开了她。

  而喻清秋为了救喻清清,去拉扯凶手时也不幸中了三刀,不过还好,避开了要害。

  可喻清清被捅了十多刀,当场便不治身亡。

  后来警察说,他是个神经病人,当时攻击她们是因为看她身形像他跟别人跑了的前妻。

  从病房中醒来时,身边只有个祖母,她破口大骂,说喻清秋改名字改的晦气,当初刚出生的时候还不如直接掐死她,也不知道这名字能不能影响她以后抱孙子云云。

  还说她就知道乱跑被疯子捅了也活该。

  说那个跟喻清秋一起却被捅死了的女人的尸体,竟然在运送的过程中突然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脏东西,真晦气!

  耳畔是不间断的唠叨,喻清秋却再也听不进声音似的。

  喻清清用事实证明了她拿命爱着喻清秋。

  可她却真的丢了命。

  死去终得万事空,徒留生者意难平。

  喻清秋却不敢寻死了,她死了,喻清清就真的回不来了。

  可她也畏惧活着,镜子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让她无时无刻不能回忆起那人的音容笑貌。

  喻清清死在了那年清秋,喻清秋也没逃出那年清秋。

  读大学时,她靠勤工俭学和奖学金,终于穿上了自己喜欢的白裙子,没想的那么好看,可她却如获至宝。

  她一步一步越来越像喻清清,她模仿着喻清清熟练的抽烟,烫发,穿喜欢的白裙子……

  越是相像,她越觉得痛苦。

  转眼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积年累月,她再也不是那个抽烟只沾唇的小女孩儿了。

  恍惚间,她听到了一个声音问她:“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到你十八岁的过去,你会怎么做?”

  “我想给那时候的自己买一瓶可乐,然后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她的成绩很好,以后要好好读书。如果有条件,就带她吃喝玩乐,把残缺的童年都补回来。”

  “如果你会死呢?”

  “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回去,我将会死在十八岁那年。”

  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坐在天台上,想要结束自己性命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她拦下了自己的冲动,带自己度过了一个幸福美好的夏季。

  她知道自己死了,为了保护18岁的自己而死。

  可不知为何,她竟然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死的。

  可有什么关系呢?

  即便如此,她也想回去。

  回去为自己这短暂可悲的一生,留下抹亮色。

  也总好过让自己结束在那短短的十八年,却从未真正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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