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小村外,榕桥边-唐霜儿(一)
“老天爷还真是残忍,让我们傍海生存,能吃到饭,却偏生又给我们布置了层层阻碍,不让我们吃饱,我那表妹嫁去的天河村同样是渔村,人家村民们可都能在镇子里买楼房哩!”
小小年纪的唐霜儿闻言,手中捏着的劣质钢笔停下了动作,抬头看过去,便见到不远处结伴而行缓缓走来的一群男人。
他们全都推了利落的板寸,身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即便在主人并没有施力时,也能清晰得让人看清它们的形状。
这些都是村子里的长辈们,想必是刚刚打完鱼回来。
此时,似乎都心情极为不佳得在吐槽着什么,从他们手上空空来猜测,多半是没什么收获。
老人们常说,村子里的渔民们都是大海的儿女,生来就是靠天吃饭的。
年轻人们在离家出海前,没有人知道鱼在哪里,可生活得网督促着他们的每一次航行,因为期待会满载而归,相信能平安返航。
但天有不测风云,出海并非日日都顺利,有捞到值钱的品种的时候,自然也不乏白忙一场的日子。
“段叔!”唐霜儿瞧着他们的模样,朝着为首得汉子挥了挥手,扯着嗓子喊道,“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阿爹和二叔怎么不在?”
“他们还在后头……唐二遇到了死鱼正口,此行犯了忌讳,为了安全起见,就提前收杆儿了!”被称作段叔的男人热情得回应着唐霜儿的话,脸上的表情却带了些隐晦的沉重。
俗话说,“死鱼正口,收杆就走”。
村子里的渔民们为了安全起见,也因着口袋拮据,出海捕鱼都是好几户人家一起去。
连村子里的渔船也是大伙儿凑钱买的,最后赚到的钱大伙一起按劳分配。
一般年轻人,若非读书成绩特别好的,都会早早的回到家里,跟着长辈上船去讨生活。
游泳浮水,捞鱼钓鱼,开船掌舵,坐观天象……这都是村子里的孩子们打娘胎出来就带了的本事。
唐霜儿的父亲就不是什么读书读的好的,早早的就跟着她太爷爷上了船,如今年纪不大,却也已经是个十多年经验的老渔民了。
倒是她的爷爷,打小儿就是个好读书的,算是这村子历代来的头一号儿读书人。
她的爷爷也算是运道好,小时候刚好赶上县里的知青下乡,教他识了字,又赶上国家政策鼓励年轻人念书识字,读书的孩子不但能申请助学金,还能减免学杂费,综合下来,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这笔钱是个不算小的数字。
小孩子出海打渔反而帮不上什么忙,出去读书反倒减少家庭负担。
当初送去读书的孩子不少,可真正能踏实下来坚持的,却只有唐霜儿的爷爷一个人。
由此,才让这个小渔村出了一个读书人。
后来毕业后,他没有选择留在县城里做国家分配的工作,反而申请调回了家乡,做起了榕桥村的村长。
他觉得,读了书就是该努力让家乡变得更好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
否则,若是年轻人都留在了更好的城市,那他们的家乡便只能会越来越破败越来越落后,那这个世界便总会有破败和落后的地方。
可若是人人都回去为自己的家乡带来一丁点儿的改善,积少成多,滴水穿石,时间久了,所有的城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大家也都能过得越来越好。
只是,他这样的想法许多人都理解不了,只觉得这人读书读坏了脑子,半生挣扎,十年寒窗,分明有机会逃离这渔村,竟然又上赶着回来了。
就连太爷爷也常常念叨他,文文弱弱的不像样子,半点儿不像自己。
爷爷的想法不被人理解,甚至由于国家的补贴政策不如以往,村子里的很多村民就连学校都不愿意让孩子去了,生怕自家孩子像爷爷那样,浪费时间把自己读成个书呆子,倒是还不如多出几趟海,至少学点儿养活自己的能耐。
可爷爷对此很是坚持,自己的四个儿子早早的就送去了学院,想让他们学出一番成就来,只可惜,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即便是他的儿子,也并不能全然的理解他的想法。
且不说唐霜儿那打小儿就跟文字有仇的父亲,单说唐霜儿那二叔,分明是个脑瓜子灵光的,却无论如何都踏实不住,成天逃课去钓鱼,偶尔还会拎着弹弓去打鸟给家里加餐。
按照他的话来说:“像爹那样天天对着账本儿忙活,最后一个月赚不了几个大子儿,家里紧吧到吃顿肉都得赶上逢年过节,有什么用?还不如我这手里的弹弓和鱼竿儿来的实在,至少能让家里人吃饱饭!”
这不,那日唐二刚好赶上学校里休假,瞧见自家大哥出海,便又屁颠屁颠儿得跟着去了。
这一去,原本应该是两三天的行程,只是,却没想到竟然遇到了“死鱼正口”。
这死鱼正口,其实就是钓竿儿的鱼钩刚好钩进了一条死鱼的嘴里,这事儿在渔民眼中是极为晦气的。
因为传言说,凡是遇到死鱼正口,都是因为海里有东西在逗弄人类。
毕竟死鱼是不会咬钩的,出现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某种东西将死鱼挂到人类的鱼钩上的,若是执意不收手,下一次钓上来的不是水鬼就是水猴子。
凡事一沾染上玄学,便带了些神秘色彩,即便是再不信邪的无神论者,在这种俗语面前都得生出几分敬畏,更何况是靠天吃饭的渔民了。
心里头的想法一闪而过,脸上却半点儿没表现出来。
唐霜儿的小脸儿扯出一抹甜滋滋的笑,她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下次出海便能遇到鱼群呢!”
“还是我们霜儿会说话!”清朗的少年音响起,循声望去,俊郎清瘦的少年背着书包,摇摇晃晃得骑着自行车而来。
他的身上穿着墨白相间的运动服,麦色的皮肤干净又健康,脸上扬着大大的笑容,不近的距离转瞬便到了跟前。
“小叔叔!”唐霜儿眼睛一亮,小弹簧似的“噌”得一声便窜了起来。
来人便是她的小叔叔,年纪不过比她大上个八岁,当时正在镇子上的中学读书。
若说这唐家四个兄弟,唯独这小叔叔跟爷爷性子最像,都是文绉绉能耐着性子读书的模样,也因此,这位老来子也最得爷爷喜欢。
唐霜儿也最是喜欢这位小叔叔,除却他们年纪相差不大之外,也因为唐霜儿自小便养在爷爷身边的缘故。
她的父亲向来主张读书无用女子无用,天天盼着娘亲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弟弟,半点儿不关心小唐霜儿诗书背的好不好,字写的漂不漂亮,只有爷爷和小叔叔最是疼她,凡事都先想着她。
小孩子的心思才最为敏感通透,谁对她才是真的好,她自己最为清楚。
也因此,唐霜儿对父母倒是不怎么亲近,反倒成天黏着爷爷和小叔叔。
小时候,唐霜儿便经常自己一个人在村口的榕树底下抄爷爷送给她的字帖,边练字边等着小叔叔放学回来,每每太阳落山,她都静不下心来,频频朝着村口的方向望去。
由于榕树下的石头并不平整,再加上她的心思本就不在本子上,那字也都写的歪七扭八的。
后来,爷爷就在榕树下给她支了一个小小的折叠桌,还亲自给她做了一个只有她能坐得下的小板凳。
得了新装备后,她明显对爷爷布置的作业多了些兴趣,连练字时的腰板儿都挺得比以往直了。
而唐四每每在村口见到在那儿等他的唐霜儿后,都会跳下自行车,一手推着车,一手将唐霜儿抱在怀里,低声询问她的学习进度。
唐霜儿的一只手上紧张兮兮的捏着一根旧钢笔,怀里紧紧的抱着自己的本子和字帖。
那支钢笔是爷爷为了庆祝她识得一百个汉字,奖励她的礼物,也是拿给她练字用的。
那是爷爷以前读书时,省吃俭用的攒钱买的,他自己用的时候便很是珍惜,以至于她也半点儿不敢怠慢,生怕弄坏了伤了爷爷的心。
而她另一只手上攥着两颗水果糖。
原本是三颗糖,爷爷一颗,自己一颗,再分给小叔叔一颗,三个人不偏不倚。
那时候小叔叔学校对面的小铺里,一毛钱三颗橘子味的水果硬糖,是小叔叔每天都会给她带的小零食,也是她儿时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温柔清朗的少年声调夹杂着些许家乡的味道,伴随着天边席卷而来的海风徐徐拂过她的心头,拼凑出了她过去的童年。
最初时的榕桥村,是个极其不起眼的小渔村。
打着手电筒在地图上翻找都得翻个半天,才能看见那芝麻粒儿大小的春江镇,至于榕桥村,在春江镇最边缘最末梢的位置,即便是在镇子里的地图上,都占不了多大块的篇幅。
与其他渔村完全不同,融侨村并非是建在海边的,反而距离海边还有些距离。
因为海岸上礁石密布,地基不稳,压根难以建造房屋,不止如此,就连渔船入海都要小心再小心,否则一旦船底触礁,毁坏了船只,花钱修缮是小,船上的人沉海殒命是大。
简直是集不方便来往入海艰难偏僻闭塞等缺点于一体。
这也是村里人抱怨“上天偏颇”,“给了口饭吃”却“不让人吃饱”的原因。
可是爷爷对此的态度却看法不同。
“爷爷,我们是不是真的是被天神诅咒的人啊?”
他听到唐霜儿疑惑时,笑的脸上褶子皱成了一朵菊花。
“相反,我们是被天神眷顾的人呐!”他笑呵呵得指着电视机道,“你忘记了么?前些年有几个渔村被涨潮的海水冲垮了?”
“礁石是大海保护自己的屏障,也是她用来庇护我们的门槛儿,凡事有利也有弊,我们只是比其他渔民辛苦些,可是,我们的家却比他们更安全得多。”
“家里安全,出海的人便没有了后顾之忧,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总是会更有直面的勇气,毕竟他们心里都清楚,家里还有人等着他们回来。”
小孩子的是非观很直白,也很简单,对她来说,她与谁的关系更亲近些,便会更信任谁的话。
于是,她对爷爷的话深信不疑。
与爷爷一样,她自小便深爱着她的家乡,即便那里不如别人的故乡那般霓虹遍布,车水马龙。
可那里的天蓝得仿佛未曾晕染的颜料,那里的风清凉又腥咸,那里的人被天神所眷顾,有着独一无二的天然防线……
后来,她逐渐长大,爷爷也愈发的老了,他讲话开始糊涂,连账本都开始看不清楚了,每每都带着老花镜,把拿着账本的手伸得老远,才能看清楚内容的一二。
可这样的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做村长了。
所幸,小叔叔也逐渐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如爷爷那般,在毕业后傻呵呵的回到了家乡,在村民们摇头叹息中,成为了新的村长。
唐霜儿也到了走出村落的年纪,渐渐的,她开始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那里精彩的一切似乎每时每刻都能刷新她的见解和想法。
看得越多,她越能共情爷爷和小叔叔的心之所愿外面的世界真好,可为什么我们的家乡却不能变得这么好?
也越发理解村民们满心不解的看法外面的世界那么好,有能力离开,又何苦再回来?
随着她的长大,村子逐渐开始变老了。
年轻人渐渐的都离开了家乡,很多人都没再回来过。
父亲和二叔似乎也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没能多学些本事,没能像其他人那样去城市中讨生活,即便是多读些书也好,左右好过除了打鱼,便没了什么旁的事情能干。
那些早早离开家乡的年轻人,如今都不再年轻,大多也都过上了踏实日子,唯独他们这些选择留在村子里的人,依旧朝不保夕,靠天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