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真相(五)
“至于其他的可能……”杜湘帘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却不怎么好看,“我不敢想。”
“所以……你不必那么紧张,其实,我并不觉得你打扰了我的生活,相反,其实这么多年,我等了你好久。”
她跟艾春华不同,似乎在任何方面都缺了些勇气。
就像当初“偷西瓜”被人追着跑,然后她选择停了车老老实实给人家钱;
就像她明明知道过去一切对她的伤害早该翻篇儿,即便她拒绝明轩的要求也无伤大雅,可她仍然选择了上车与明轩回京城见他父母一面,美名曰:做最后的了结;
就像她明知道张天启来者不善,他的提议就是不怀好意,把明轩往死路上推,可她依然懦弱的选择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无论做应该的事,还是不该的事,她都少了几分艾春华蓬勃的勇气。
就连当初她踏上南行的火车,也是随着母亲的妥善安排,亦步亦趋,可艾春华就敢一声不响的带着一双失灵时不灵的眼眸,独自前往两眼一抹黑的北上。
她的心思细腻又敏感,往往带着强烈的自我否定和内耗,就像神经鲜血淋漓的赤裸在体外,没有肌肤的包裹保护一般,即便不用碰触,也会自发的渗出血丝来。
杜湘帘自幼时就自责于自己做的不够好,才害的自己一家支离破碎,后来即便知道没人怪她,可她却也再难改了自己的思维模式。
在她后来成长的人生里,她的主观抉择总是矛盾又压抑的,她的灵魂时不时就像被框在一个既定的框架里似的,从头到尾都写满了规规矩矩。
跳脱规则是一种天赋,因此,即便艾春华教了她许多,可她不是个好学生,即使如此也依然没能彻底学会,只懂了些皮毛。
明轩的死,似乎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不规矩的事儿。
而这件尘封在她心头的往事,仿佛是一块看不见摸不着却的确存在的巨石,压得她闷闷的,却又无人言说。
“你知道么?我曾经一次又一次的在自己的心里模拟,有人来质问我当年的事儿的场景,那些词句仿佛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了一般,我太明白该怎么样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辜人了,当时你也相信了我的说辞,对吧?”
顿了顿,她又笑了,眸里却变得有些湿润了,她淡淡的说:“可是,其实我的心里也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其实我希望有人能察觉我言语间的漏洞,告诉我,我所描摹的那个善良干净的自己不是真的,我其实,就是个懦弱又伪善的人啊……”
如何是她饶了明旭一命呢?分明是明旭救了她一命。
命运似乎看她的命太苦,忍不住多给了她三份眷顾,又送了她诸多贵人。
幼时,母亲是她的贵人,后来,母亲去世了,袁珠盈和艾春华也都成了她的贵人。
在她不再对镜自怜之后,放眼身边发现,原来许多人竟然都是她的贵人。
母亲的葬礼,就是镇子上的周边邻居帮着操办的。
杜湘帘对这些都不怎么了解,多年来在外头读书,连镇子上的红白喜事都没怎么赶上过。
她接受不了母亲猝不及防的离世,只顾着崩溃的大哭,是左街家那个嘴巴不太干净的婶子,拉着附近住着的的长者妇人们,帮着去殡葬铺子扯了白布,给她披了孝衣。
是右邻家那个每次来打牌输了,都又嚷嚷又耍赖颇为惹人嫌的伯伯,开着车带着她去社区医院里开的死亡证明。
那是炎炎夏日,若是没有死亡证明,火葬场是不能作业的,尸体若是陈的久了,到时候怕是就得溢出腐臭味儿了。
可那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社区医院的医生们早就下了班,在她满目茫然的时候,是那个伯伯东奔西跑去帮她寻找来了院长,让院长给医生们打电话,央求着他们来个人加会儿班,帮忙开了死亡证明。
托邻里街坊的福,葬礼办的极其热闹,他们手把手教她当地的习俗,帮趁着她安排母亲的后事,忙碌时还不忘安慰她:“老人家没拖累孩子,也没受苦,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她生前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可不能这么哭丧着脸,多笑笑,免得她走的不安心。”
正如那些被她幼时所轻视所不喜的小人物一般。
他们或许不是什么完美的人,或许各有各的不好,甚至或许大多数人都在背后说过她的不是,可即便如此,他们此刻的善意和温柔都是实打实的。
后来,长生街的刘三叔会时不时给她送些自家打的新米,隔壁的胖婶儿会时不时送来些女儿寄的柑橘,水产店的李伯时不时会拎来几尾鲜鱼……
她也开始学着时不时给大家准备些回礼,一切就像母亲还在时的模样。
杜湘帘的确没了母亲,可是却多了很多人惦记着她。
正是因此,即便一切平息之后,她还是选择了留在这片土地,它或许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可是却有着京城所没有的更为特殊的东西。
被爱是能够让人汲取到力量的。
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她看着明旭慢慢的成长成了一个很好的人,看着她拥有着自己所没有的勇气,和明轩求而不得的爱人的能力。
最终,在杜湘帘逐渐的做好了一切真相大白的准备的时候,简不听找来了。
一切都这么刚刚好。
被蚕丝紧紧缠绕着的心脏开始落入实处,跳动的频率是难得的自由和放肆。
“你选择留下明旭,是因为她是明轩唯一的血脉么?”简不听徐徐开口,抬眸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心头隐隐的,她觉得对面的人会给予自己一个否定的答复。
“当然不。”杜湘帘闻言一愣,随即扯起了笑容,淡淡的开口道,“你知道么?传承其实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我亲眼看着她逐渐长大,看着她肆意成长,看着她如同过去的我那般步入迷茫,又看着她摆脱桎梏找到自我,最终长成了我无法企及的模样。”
“我会因为她的优秀而自豪,也会因为她的失落而揪心,我期待她成为一个比我好的人,却也愿意无条件包容她的失意,甚至她在我心头的位置远胜于我自己……”
“这种感情一度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可是却一直寻觅不到出处。后来,有一日我梦到母亲后,才终于彻底明白了它的来路……”
她不禁联想,母亲在看着自己成长的途中,是不是也曾怀揣着这样的一副心情呢?
就像她不曾后悔自己生下明旭那般,母亲是不是也不悔当初的抉择呢?
回忆着母亲那已经愈发模糊的笑脸,她心里似乎渐渐有了答案。
“在最初时,我以为她会是我血脉的延续,可很快我就不再那么想了。”
血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明明自己与女儿是性格完全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可她却偏偏在女儿的身上寻到了自己的影子,让她总是忍不住去想,若是原本的悲剧不曾上演,或许明旭的模样,就是自己未来的一种可能。
随着明旭越长越大,杜湘帘开始变得释然,她甚至开始清楚的认识到,明旭只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生命的传承,也不是任何人人生的缩影。
无论她的父亲和她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无法左右她未来的人生。
“这几十年间,不只是我在教她做人,也是在教导她的同时,从她的身上,寻找到那个被我埋没的自己。”
简不听看着杜湘帘明亮的眼眸,微蹙的眉头不禁松弛了些许,正当此时,杜湘帘的眼眸落于了她的身上,微微挑眉,似是老友间的打趣,又或者长者亲昵的调侃,道:“你喜欢孩子么?”
“原本没有多喜欢。”简不听闻言丝毫不觉得羞涩,反而端的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若有所思的歪了歪头,似乎当真在考虑要不要生个孩子来养养,她慢悠悠的说,“但是听了你的话,我倒是有些兴趣了。”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明旭说的不错,你是个好母亲,很好很好的母亲。”
而此时,突然办公室的大门被人敲响,简不听见状视线看向了杜湘帘,似乎在无声问她是不是约了旁的客人。
却只见杜湘帘淡淡的笑了笑:“时间过得真快啊,他们这么早就来了……”
随即,她扬声说道:“请进!”
边说着,她边站起了身,纤细的手指优雅的抚了抚青色的裙摆。
还没等简不听出口问什么,便见到几位穿着制服的官家人走了进来,首位的中年男子在屋里两个女性的脸上打量了一圈儿,看到简不听时微微一愣,随即颔首似是打了个招呼。
随即男人的视线定格在了杜湘帘的脸上,开口道:“杜湘帘是吧?我们有桩陈年旧案要请你配合我们进行调查!”
“是明潇?”简不听一愣,站起身问杜湘帘,眉心又拧了起来,“你早就知道?”
知道这事儿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明潇自了首的缘故,也不怪简不听会如此想。
却见杜湘帘微微摇了摇头,道:“是我自己……在你到之前打电话自首了,还特意拜托警官先生们晚点来,让我有时间跟你说说话……那个傻子,若是不管他,他大概又得把所有的罪过,都揽在了他自己的头上……就像你们查到的,是他害得我瞎了眼一样……”
“我不想继续躲下去了,无论是谁对不起谁,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都不再那么重要了,总该勇敢些,给过去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那明旭……”简不听莫名觉得鼻腔有些酸涩,轻声追问了一句。
“那孩子在听我讲了一切之后,很认真的跟我说,‘如果这件事,您想到它最坏的结果,能接受,那您就去做,无论如何,我都是您的女儿,永远都会支持您。’”杜湘帘有些骄傲的扬了扬下颌,模样意外的有些孩子气的说,“怎么样,她很酷,对吧?”
“嗯,没错,毕竟她有一个很酷的妈妈。”简不听点了点头,轻声说。
“对了……那个张天启,在那件事之后,他就被他的大伯提拔成了县医院的外科系主任,后来没两年,听说就与他大伯一家一起被调任到了京都,去了一家私立医院工作。”杜湘帘背对着简不听缓缓朝着门口走去。
“我虽然不知道你查的事到底是什么,但若是你还想找寻别的线索,希望这条消息可以帮到你。”
“……好,谢谢你。”简不听说着,回过了神,收拾好自己的神色唇角勾起了一抹弧度,率先一步走向了为首的警官,态度有些谦逊道,“辛苦陈队长亲自跑这一趟,这位杜夫人与我有旧,还请陈队长让兄弟们多照顾照顾,日后大伙有空时,我请各位喝酒,也算不枉这般缘分。”
“简小姐客气了,杜夫人只是配合我们调查,自然是不会受什么苦楚的,倒是上次,我们不过是秉公办事,何至于让您如此破费?”被称为陈队长的男人明显是个老油条了,此时脸上淡淡的笑容看不出真心假意,态度却属实算得上是给面子了。
简不听闻言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灿烂,接连客套道:“总归是我的人给大伙儿添了乱,大家不嫌弃就好,这不,不过几日,这便又给各位添麻烦了不是?还得劳烦几位多费费心了……”
陈队长见状也板不住脸了,神情正色了几分,低声道:“简小姐放心,大伙儿私底下都跟杜姐打过交道,平时也都受过她的照拂,定然不会为难她。”
“只不过,杜姐这案子细节我们也不太清楚,只是听上头说,此案跟杜姐关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加上这案子牵扯不小,恐怕杜姐这一遭一时半会儿难脱身了……简小姐若是有心不妨早做准备,寻个好律师才是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