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宝!
江宁,字云尚,年方三十五,岭南道楚州人氏,却已经成了岭南道六州家喻户晓的人物。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在这样的年纪,却已经爬到了南明天子面前,官拜中书侍郎,居中书省副长官之位,正四品上。朝堂之上与他同品秩的官老爷们,没一个年纪下了五十的,由此可知其鱼跃龙门之甚。
此时,江宁正身穿朱红官服,上绣青山绿水,腰悬银鱼袋,负手行走在御道上,去参加日日不改的大朝会。文武百官们正散乱地走在御道及道旁的广场上,大家却也不慌不忙,离朝会开始还有些时间,便边走边各自三三两两地闲聊着。与这幅场景不太相符的是,江宁身边一直没什么人,他也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前走着。
年轻的江侍郎不时用手摸摸自己刚冒出的胡茬,这些天公务繁多,熬了几个大夜,本来还算注意仪表的他这些天也顾不上了。江宁三十多的年纪却也没有蓄须,面容看上去颇为英俊,前些年也常惹得朝堂上这些大老爷的闺女惦记,如今却因为各种缘由没太多人愿意与他亲近了。
令这一切发生变化的,是程乾二年的一桩官场旧事。当今皇帝继位刚满两年,便突发了当朝宰执李密越过兵部尚书密令二位侍郎,调整原本定下的西北军备物资供应的大事。此事一出,满朝哗然,似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李密身上。
不多时日的朝会上,年轻皇帝说出了令当朝官员时至今日仍觉得不可思议的一句话,“宰辅李密,暗吞王朝西北军备物资,养私军八万于剑南道”。那日的朝会,年轻皇帝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便不再是原本正襟危坐的姿态,而是靠在了椅背上,目光从看向臣子们转为看向龙椅左前方的金黄色炉鼎,不再说话。
“宰辅李密,经大理寺审理查证,暗吞王朝西北军备物资,养私军八万于剑南道,叛国!革去官职,入昭狱,诛九族,明日午时问斩。”
“剑南道私军,校尉及以上官职者,入昭狱;剩余兵卒,由西蜀道驻军接管整编。”
“兵部左侍郎陈胜疆右侍郎田雨入昭狱,由大理寺审理所犯罪行。”
“自今日起,王朝不再设宰辅,改行左右二相制,协作辅国。”
“擢兵部尚书林仕之为右相,居正二品,领兵部刑部工部。”
“擢中州刺史云宣义为左相,居正二品,领户部,吏部,礼部。”
“擢大理寺卿徐峡接任兵部尚书,大理寺事宜暂由大理寺少卿林九思接管。”
......
一条条政令由御前太监代皇帝陛下宣布,每说出一条,殿前大臣们均是心中一颤。唯有宰辅李密,和皇帝陛下一般面无表情,背着手看向皇帝所看的金黄色炉鼎,白烟缭绕,心中想着:“这样子竟与老夫的白胡子好生相似。”李密神游天外,对如此惊天大事毫无波澜的样子被群臣看在眼里,众人更觉震惊。
从事发到株连问斩,李密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时常看着某样东西发呆,好似事不关己一般。自此,京城崇仁街李氏轰然崩塌,全族皆灭,友人远避。而满朝文武的目光在李密死后却不约而同地盯向一处国子监。在那里有一名小小的国子监七品主簿,普通且兢兢业业,却处在旋涡中央,只因他是宰辅李密浸淫南明官场多年以来的唯一门生江宁。
而令整个京城都摸不着头脑的是,李密死后,他没有如京城官场想象的“江郎才尽”,而是一路稳稳当当走到了中书侍郎的位置上,行事雷厉风行,时而还带着一些不容置疑的狠辣,近些年来也开始在朝堂上有了“铁面侍郎”的冷峻形象,常人难以亲近。
在中书令空悬的这些年来,江宁逐渐掌控了中书省的话语权,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皇帝陛下开金口说出那句话,令咱们这位年轻侍郎更进一步。
南明王朝绵延一百七十六年,自立国的开元皇帝赵川开始,历经了八位皇帝,在位时间都还不短,甚至还出现过皇帝让位亲王逍遥自在去的先例,一时传为民间佳话。
而当今的程乾皇帝赵谦尤为年轻,二十四的年纪便正式继位,如今也不过刚至而立之年。
从真正由承宣门走进皇城,直到朝会的玄德殿,江宁花了约莫两刻半的光景,不缓不急,日日如此。抬头看了看玄德殿的牌匾,黑底烫金,字体中正。随即,江宁收回视线抬腿走了进去。
玄德殿作为王朝议事专用大殿,其面积仅次于国宴所用的嘉庆殿,殿内并未有太多金玉装饰,反倒是木质器具居多。在殿中央两侧共十八根纹龙主柱之外,放有足九十九套桌案绸垫及笔墨纸砚,为长时间议政时天子与南明官员所用,足见得当今天子勤政之甚。
此时殿中已经到了不少人,或闭目养神,或各自与旁人聊着。龙椅两旁站着四名侍女,二人持扇,二人手提黄铜古灯。稍过了一会儿,御前太监领着皇帝由殿后而入,皇帝陛下径直走上高台,坐于龙椅,右臂搭在龙头扶手上。龙椅后方墙壁嵌入了一块巨大的金丝楠木,上雕九龙绕珠。
“上朝!”御前太监高呼。
殿内众臣噤声站定,左右二相位列两列顶端,分领文武官员共七十余人站立,大部分是紫红二色朝服。南明王朝的中流砥柱尽在此,当然,只是在目前身在京中的官员。
“今日朝会,就不必由二位丞相统一通报了,由六部及各司官员直接呈秉,朕想多听一些。”在众臣山呼万岁后,皇帝冲着下方众臣说道,左右二相微微颔首以示遵命。
“禀陛下,工部事宜一切顺畅,程乾三年着手修造的引洛水分支流入黎垣道的广济渠,日前已进入验收阶段,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四位郎中昨日已到京复命待诏,六部官员及各道修造主官不日将前往广济渠行验收之事。”
“广济渠修造之事乃是我朝极为重要的大事,关乎社稷民生。如今既然已经修缮完毕,验收可做不得马虎。这样,除了六部各自派人与各道修造主官前往,御史台也要调上一些得力的人前去,由御史大夫阎震方亲自带队,行监察之事。”
“遵命,陛下。”殿前一名身穿紫袍玉带官服的蓄须官员躬身答道,此人面容方正,神情极为严肃,身材也比常人高出半头,正是御史台主官,御史大夫阎震方。
“禀陛下,王朝在程乾年间的第一次九年庆典物资礼备已一切就绪,观礼文书已经由礼部派人送往寒楚楼兰两国,两国国君均已回函,将在明年庆典准时参加。庆典时间按古礼定于明年二月十五。”
“大国就要有大国的气度,择日,由礼部鸿胪寺与工部配合,在这京城之内寻地新修建两座专属驿馆,在明年庆典之时,供寒楚楼兰两国使团进驻。”
殿前的礼部工部二位尚书躬身齐声答“遵命。”
“禀陛下,按六月诏令指示,户部两月间对程乾年间王朝税收进行统一汇算。南明八道除黎垣道直接承担王朝北方驻军军备费用支出居多外,其余七道八年间税收情况均已大幅增长,国库充盈,账目明细稍后呈秉陛下。”
“禀陛下,各地驻军均一切正常,按诏令,隶属王朝八道的五十六位正四品将军已在本月全部完成各道流动轮换,将在年末上报上任情况。”
“禀陛下,今年春闱入选的十八位士子已全部通过国子监为期半年的巡历,将由各部各司报请选拔,望陛下示下。”
......
殿前数十官员的声音此起彼伏且极为有规律,不紧不慢,将自身所在部司的政事一一向皇帝陛下呈秉,也令在朝官员周知。
“嗯,不错的嘛。各部各司各安其职,做得都不错,这还在国子监的年轻人们,有几人朕是中意许久了,也有了把他们安放在合适位置的想法,稍后我会下诏到国子监,还请丁祭酒与吏部协办好。至于这刚收到的剑南道气候变化之事,关乎剑南道百姓日常生计,就下诏由张昭去操持吧,有何特殊情况再让他呈秉,诸位都辛苦了。”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们再聊聊,朕就不多事了,午后放心去尝尝想了许久的桂花酿去”,皇帝双手拍了拍膝盖,笑着站了起来,打了声招呼便由御前太监领着走出了大殿。
刚过中秋佳节才半旬,京中似乎还没有从欢庆气氛中醒转过来,大家脸上都不同程度地挂着笑容,在王朝各道治理顺畅,又恰逢南明王朝新年号第一次的九年大典即将召开这样的好消息,殿内一副欢欣景象。
“哈哈哈,好一个海晏河清,南明呈平啊!”右相林仕之大笑道,众臣均附和笑着,随即领头踏出了大殿。
从始至终,江宁都没有呈秉中书省任何事宜。
江宁微微抬起本来看着殿内地砖的视线,轻轻地朝着大殿门槛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继续看向地砖。陆续有官员跟着下朝离殿,江宁又抬起了头,目光空洞,似是在想什么事情。殿内人走得差不多时,江宁忽然眼神回复清明,缓缓看向了龙椅下方很近的一个位置,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那是右相林仕之上朝的位置,也是早年间宰辅李密常站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