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根本毫无知觉，我的动作依然很轻。我不想他受到一点点伤害。
我消好毒，准备插新的导尿管的时候，他忽然说，“程锦，你早上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吗？”他指着尿袋，“今天可不可以不用这个？”
我明白，他是嫌弃自己。
我犹豫了片刻，同意了。
我拿出一片纸尿裤给他穿上，又给他换了一条比较厚的长裤。
“一会儿出门，我也不给你盖小毯子好不好？”
这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正常人，我想他会同意的。
“小毯子……还是盖着吧。”他看着自己的腿说道。
“天气暖和，我还给你穿了一条厚裤子，保暖工作做到位，可以不用小毯子的。”
他拍了拍自己的双腿，低低地说出两个字：“遮丑。”
原来，他是不想把自己那双细弱的腿暴露在外。
其实没关系的，穿着硬挺的裤子，根本看不出来他的双腿有多么孱弱。
“洛迦楠，裤子这么厚，完全看不出来你的腿型啊。待会儿就这么出去吧，何况就两步路，不会有人看到的。”
“很近对吗？那我们不用坐车？我其实刚刚一直还在担心，你一个人怎么抱我上车。”
“很近。就在隔壁栋。”我看着他，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一点儿都没印象了吗？”
他摇摇头，“有时候，我的脑海里也会出现一些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东西，也许，那些就是过去的回忆吧。”
“洛迦楠，失忆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就好像你整个人被扔在水里，周围有很多漂浮物，你却什么都抓不住。你拼命想往上浮，却不停地往下坠……”
“阿楠哥哥，这样子，是不是很辛苦？”我蹲下来，趴在他的腿上说。
他抬了抬右手，把右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其实对我来说，大概没什么所谓吧？但是对你们，程锦，特别是对你来说，一定特别失望。”
是啊，特别失望每一次有一点点期待的时候，阿楠哥哥一句“不记得”，都会让我失望至极。
也许，看一看过去的老照片，去一去以前去过的地方，他能想起来些什么吧？
我自己也穿戴整齐，终于推着阿楠哥哥出了门。
2栋楼门口的无障碍坡道依旧是那么陡，我有些不敢直接推着他下来。他见我犹豫，主动说道：“程锦，没关系，你把我绑好了，随便推。摔了也没关系，反正我全身也没几处能感觉到疼。”
正是因为他感觉不灵敏才更危险。我还是调转了轮椅方向，改推为拉，让他在高处，我在低处，倒退着拉着轮椅一点点往下。
过去走这个坡道的时候，他常常会自己拉着坡道旁的扶手，但是如今，他的右手力道不足，即使抬起来，也握不紧那个扶手。
小区里路过的大爷大妈往我们这边看，一边看还一边叹气摇头：“年纪轻轻的……造孽啊……”
我抬头看他们，目光大概是不太友善的。阿楠哥哥下到平地上后，趁着转身之际，轻轻碰了碰我的手，“程锦，不要看别人，我们无需在意别人的眼光。”
【阿楠哥哥写给阿锦的信件拆阅·第两千零三十封信】
阿锦：
我终于在你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你握着我的手突然一松，你的惊讶可以说全写在脸上了。
我忽然有点慌乱，仰头问你：“阿锦，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开始后悔，也许，我不说我是谁，我和你，也能做一对普通朋友吧？
可现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你呆呆地看着我，像是突然不认识我了一样，忽然，你开始伸手拨我的头发。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你是想看我的额角有没有一道小小的疤。你想要确认我的身份。
然后，你忽然松了一口气，随即蹲了下来，趴在了我的腿上。
你哭了，阿锦。
你说你是为什么而哭呢？
为我们的久别重逢？还是为我坐着轮椅？
阿锦，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请别哭。
我只有一只不够灵活的右手，如果用来给你擦眼泪的话，就不能去拥抱你了。
你问我是什么时候认出你的。那还用说，当然是看见你的第一眼。
阿锦，我和你不一样。
虽然你从小就认识我，但是真正有记忆以来，恐怕也得到三四岁了。
而我从你刚出生就认识你，我对你的记忆，比你对我的记忆，要多了三四年。而且，阿锦，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很大了，你的样子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永远也不会忘掉。
洛迦楠
【阿楠哥哥写给阿锦的信件拆阅·第两千零三十一封信】
亲爱的阿锦：
你可能已经发现了，最近几封信都很长，而且一天的事，我可能就记录了几千字，分成了好几封电子邮件。
因为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关于你的细节。我都想记录下来。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打字速度太慢，在电脑前坐久了，实在是全身疼，不得已，写一些发一些，没办法一次写完。
就像现在。
处理物资捐献相关事宜的时候，我就开始疼得冒汗。
说起来，你可能不知道，我全身上下，只有头上脖子上的皮肤算是正常的，可以排汗，身上的肌肤全都丧失了这个功能。
我才开始给你写了几行字，我就疼得实在忍不了了。
我挣扎着去摸药瓶，然后拧盖子的时候，我发现，盖子被拧松了。我想起昨天是你帮我收的药瓶，一定是你知道我的手不方便，所以特意这样做的。
我觉得好窝心。
阿锦，你这样好，让我又想忍不住靠近你。
怎么办？我可以吗？我可以继续接近你吗？可以继续享受你的照顾吗？
我可以，不当你的哥哥吗？
不可以。
我自己给了自己这样一个答案，可是这个答案，不是我想要的啊！
现在，我不仅是神经痛了，我连心里也疼。
我疼得趴在桌子上，完全没办法起身。
你进房间来叫我吃饭，看到我的样子，声音一下就带了哭腔，你叫我：“阿楠哥哥，”你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了？”
我不忍看你担心，强打起精神伸手安抚你。
你又问我要不要吃药。才一天啊，你见到了我最脆弱的时刻，甚至记得要怎么处理。
你温热的手心搭在我的背上，轻轻的按揉。你可能要问了，“阿楠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手心是温热的？你不是感觉不到吗？”
是啊，我是感觉不到，可是有些感觉，其实不是用皮肤的，而是要用心。
我在你的陪伴下，又趴了一会儿，身体上的疼痛渐渐褪去，虽然还有隐隐的难受，但我看你担心的眼神，实在不忍，还是借着你的力量强撑着坐起身。
阿锦，我一点儿也不想你担心我。可是我这副破身体……
午饭你做了香喷喷的炸酱面。
从前我爸还在的时候，他最喜欢我妈做的炸酱面。即使后来他们离了婚，我每次回龙城的时候，我妈也会让我给爸爸带一碗她亲自做的炸酱面。
有一次我回龙城，赶上军事演习，飞机晚点了整整三个小时。我带的那碗面，拿给我爸看的时候，已经坨成了一个球。
他端着那碗面独自回到了房间，我从妈妈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到他抱着那碗面在哭。
我知道，他们的结合是因为爱，他们的分开却从来都不是因为不爱。
我妈不是龙城人，她是嫁到龙城以后才开始学着做面食的。爸爸去世后，爷爷奶奶也搬去跟我和妈妈同住，从此，我便很少再来龙城，也几乎只有在妈妈那里，才吃得到正宗的龙城炸酱面。
妈妈说，做面其实很复杂的，如果对一个人没有感情，才不会给他亲自做面吃。
所以，阿锦，你会给我亲自做面条，是不是说明你心里是对我有感情的呀？
嗨，阿锦，你说我瞎想那么多干什么？
你只不过是给我做了一碗炸酱面而已。
洛迦楠
【阿楠哥哥写给阿锦的信件拆阅·第两千零三十二封信】
亲爱的阿锦：
炸酱面很好吃，可是我的手不给力。其实我状态好的时候，完全可以自己好好用筷子的，无奈这几日天气不好，连带着我的状态也很糟糕。
我只能拿着筷子一根一根地吃，就像挑食的小孩一样。
龙城人哪有这样吃面的，这样吃面的，多数是觉得面不好吃。
我有点心急，想要一次多挑起几根面条，可动作幅度一大，就有点控制不住，几滴汤汁溅到了桌面上。
我赶紧伸手扯了一张抽纸来擦，因为我生怕你会觉得不干净。
我又自嘲地说：“我这个吃相，是不是还不如一个孩子？”
我先进行自我调侃，你再说我什么我都不怕了，这也算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吧。
你却只是看了我一眼，仿佛丝毫不在意似的，对我说，“管他呢，又没人看你怎么吃。”
说完，你就去厨房盛面汤了。
你不会笑我，也并不说要帮我，你给足了我面子，更是保护了我可怜的自尊心。
你甚至自己也毫不顾忌形象地端起碗来大口喝汤，刻意调侃自己：“你看，我这个吃相，是不是有点像孙悟空的二师弟？”
阿锦，你真是我的宝藏女孩呀！随口的一句话，不仅打消了我的自卑，甚至能让我开怀。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活泼可爱，讨人喜欢。
我写到这儿的时候，不禁笑了起来。因为我满脑子都是你小时候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样子。
阿锦，你真的太可爱啦。
一边写一边笑的洛迦楠
【阿楠哥哥写给阿锦的信件拆阅·第两千零三十三封信】
亲爱的阿锦：
我刚刚翻了一下我最近给你写的东西，好像越来越不能算是信了哦。
真的就成了日记。
要是我哪天失忆了，翻翻这些信件，大概什么都能想得起来。
哈哈哈。
洛迦楠
【阿楠哥哥写给阿锦的信件拆阅·第两千零三十四封信】
亲爱的阿锦：
你刚刚叫我下棋。
我都好多年没有下过棋了。
电视柜下面放着我们小时候下过的各种棋，我自己拿不到，只好指挥着你去拿。
你拿出了一副跳棋，摆好棋局，然后和我猜拳决定谁先手谁后手。
我的动作每次都比你慢，你有点不满意。可我也没办法，只好干脆让着你。
你笑嘻嘻地捏起一颗棋子，往前走了一小步。
随后，我也像你一样捏起一颗棋子但是好像没捏住。
你知道的，我的触觉不太行，跳棋这么小的尖尖，我完全没办法判断我到底捏稳了没有。
果然，我还没有走棋，那颗跳棋就掉了下来，砸到了旁边的好几颗棋子。
我又试了几次，还是会出问题。
我不忍心让你继续失望，只好说不能陪你下棋了。
可你不乐意，收起跳棋摆出了象棋。
象棋大，我想这回我总能拿住了吧。
可我忽略了象棋的重。
我捏着象棋的边缘，能把它拿起来不假，可我手指的轻微颤抖，还是会让象棋摇摇欲坠。
我想，只要我努力坚持一下，从一个点移到另一个点，也不过是几公分的距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我拿在手里的“車”，还是一骨碌滚到了地面上去。
哎，它要滚我也没办法，谁让我拿的是有轮子的呢。
只是很遗憾，阿锦，我不能陪你下棋了。
你知道我今天状态不太好，便主动提出让我去休息。我看了眼时间，忽然想起该去卫生间了。
这两天因为用着纸尿裤，倒也没出过什么太糟糕的事情。可如果没有及时去卫生间的话，早晚还是会……
我把轮椅在马桶旁停好，放下手刹，放下右侧的轮椅扶手，自己慢慢往马桶上挪。
这样的转移，我前段时间练了很多很多次，基本上算是很熟悉这个操作了。
可是因为触觉不灵，我还是常常不能准确地抓稳扶手。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还算顺利地坐上了马桶。
要是每次都能这样顺利，我离自理，说不定就不远了。
洛迦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