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璋没有遵守他的约定。
日头还没有经过安澜殿的屋脊向西去,他就神清气爽又迫不及待地跑来了。
胡子刮干净了,头发也不油乎乎的了,衣裳也换了,冲进殿来二话不说抱起我转开了圈圈,一身清爽的龙涎香萦绕。
“皇上,皇上,快放娘娘下来,刚吃了几口东西,不好这样啊,再给晃出来。”小舟和兰桨左不敢拉右不敢拽,乍着手护在旁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在转了四百八十圈,转得我黄子都快散落一地的时候,我终于是被放下来了。
我现在觉得刚刚吃下的那些东西是不会出来的,都消化完了……
坐下来一起用午膳,铁锚青着脸给荣璋盛了一碗银耳羹,放在他面前。
“加些梅子粉进去,香甜些。”尽管我还是晕乎乎的,但是劫后余生,荣璋怎么高兴,我也一样高兴的。
“回娘娘,没有梅子粉。”铁锚答道。
“怎么会没有?咱们宫里不是经常备着。”我道。
小舟抿嘴一笑:“娘娘不知道,从今日开始,咱们宫里的人再不能吃梅子制的吃食了,比如娘娘喜欢的梅子酒,梅子粉,梅子糕,又或者梅饼,梅脯……全没有啦!”
因为上次在百夷吃梅,差点真没……小舟现在不喜欢梅子的味道,提起这个来很开心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了?”我纳闷道。
荣璋估计这些日子也是饿坏了,也不管仪态怎样,咕噜噜喝了一碗银耳羹:“朕下的旨,从现在开始,太极宫上下不能再食用和梅子相关的食物,香薰也不行。你要是太喜欢,让制衣局多绣些梅花图案在你的扇子荷包上,以慰相思吧。”
我皱着脸,觉得肖荣璋怪怪的,从前不能吃海产鲜味,我已经抱怨不该进这宫来,现在连梅子也不能吃!
他不会这几天又梅子过敏了吧?
“吃饱了吗?”荣璋看着我满脸疑惑地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银耳羹,问道。
我点了点头。
“走,朕带你去个地方。”荣璋一脸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想说我还走不利索,脚下软软的,话未开口就被他抱起来,一窜一窜地像两只兔子一样蹦出了大殿的花梨木门。
下台阶的时候走得太快,不防被石阶磕了一下,荣璋只一窜,利落地落在平整的地上,又掂了掂怀中的我,抱得更紧一点,快步出了院门。就像……我抱着多吉一样简单。
搂着他的脖子靠着他的肩,走在安澜殿外长长的甬道上,听着耳畔气不喘,声不急的皇帝一直和我说着话。
我捕捉不到他说话的重点,东一句西一句地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冬来这样暖日光这样足,一会儿又说安澜殿他之前着人重新装点过了,有什么不喜欢的找人撤去,喜欢什么自己布置,明年开春的时候要移一片梅花来养,又说太后已让掖庭内务司拟了几个封号来给我,晚间拿让我自己选一个。
我笑着听他说,问他累不累。
他说不累,抱上一辈子都不累。
我说那皇上就抱着吧,不要放下来。
身后铃铛和钱德阅一路跟着,手里抱着我俩大大的雪氅,追了半日却怎么也追不上,开始还呼天抢地的,劝说荣璋赶快停下来,都穿好了衣裳再走,到后来,荣璋越跑越快,七拐八拐地已将众人远远甩开了。
“冷吗?”四下无声,荣璋笑问我道。
“不冷。”我摇头。我真的不冷,身上被小舟他们套了四五层的衣裳,最外面的裤子和夹袄都是狐狸皮的,这幸亏是被抱着,要是自己跑,估计一身汗了,“皇上冷不冷?穿得不多。”
“你在朕怀里,朕怎么会觉得冷?”见四下无人,荣璋放下我,随即抱在怀里亲吻,全不管我“骂”他青天白日的就这样起来,让人瞧见编排他“为老不尊”。
“为老不尊?”荣璋笑着拈我的下颚,居高临下地抵迫着我不断向后退,“要不要试试我这个老人家的能量。”
我躲不过,笑着推他的胸口:“你别欺负人,你等我好了的,现在手软脚软没力气,当然打不过你。”
“就是这样最好,省得朕麻烦。”抓着我的肩膀扯到怀里,荣璋垂着他总是略带着忧郁和温暖的眼眸,慢慢地凑近我。
踮起脚尖,轻轻吻他的脸颊,我笑着迎接他的热烈,只在一瞬间,让那差一点便不能再见的永别,让那些曾经堆积在心的角落里日积月累的相思,都融化在这一刻。
既然我没有融化在忘忧草的毒里,那就融化在彼此给予的“毒”里,也很好。
有清凉的风掠过,悠悠几缕傲然的梅香萦绕在我们的周围……
我推开荣璋,红着脸看他消瘦的脸颊。
“你这小妮子,真的会要人的命。”荣璋追随着我,不肯轻易离开。
“那你给吗?”我笑着,用指尖点着他滚滚的喉结。
“不给,我要你的,江微……朕宣布,从现在开始,你的命是朕的,不许你自己做主。”深蹙着眉,荣璋将我的头推到他的怀里,用胸口直把我的口鼻都堵住了,挣扎了半天也挣扎不开。
我现在真信他是打算要我的命的。
“微微。”半晌,荣璋轻声道。
“嗯。”我应了一句。
“你看……”荣璋的声音淡淡的,不同刚刚的低沉热烈。
“什么?”我疑惑。
被抚住脸颊,缓缓转向身后,荣璋把我的目光带到了眼前一片容光清澈的梅园之中。
一路,我的眼耳心神皆在荣璋身上,并没有注意我们一直走到了哪里,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栖身在太极宫保和殿后的一片梅花花海之中。
往年的梅花开在隆冬盛极,春晓将露之时,不知为何,今年的梅花却开得格外的早。
人说……是因为那株绿萼的梅王开得早了!
它一来,谁也不敢不使出全身的力气,盛放而开。
梅王。
我想,那株染了我气血的梅王,那株自国公府“移植”而来的梅王,是不是也同我一样,感知了心中久藏的情愫,故而等不得正属的花季,隆冬的来临,早早便将满心的锦绣芳华,送到寒夜之中,迎接长安的初雪。
拉着荣璋的手,慢慢前行,下了台阶,走过廊亭,我想去看它,那株盛开在梅海深处的梅王……
终是走到了,要转过梅亭的栏杆了,我回头笑向荣璋。
荣璋点了点头。
我放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了梅岭,这个专为梅王搭建的木台,将梅王硕大的花冠,迎风的英姿尽数收在了眼底。
可是……
可是,我来错了地方吗?
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都跳了出来!
眼前,曾经繁华若一木一世界的绿萼梅王,只在我面前静静矗立,早已凋零了所有的叶,飘落了尽数的花,徒留空空的,若登仙而去的道人佛尘一般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