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工,林自在已经累得没力气说话。
从前她最多就是退休后侍弄过小园子,种点蔬菜和花花草草,她喜欢和植物打交道,喜欢草木香气。
可今天一整天,她几乎都是弯着腰不停地割不停地割,汗水湿透了衣服,又被太阳晒干,现在腰疼得厉害,胳膊腿都发着抖。
下工前,张志勇和记分员过来检查,非说她们割的地不合格,留在地里的豆秸太高了,有的还挂着豆荚,所以干了一天活,她们三个新女知青,每人只得了三分半的工分。
林自在心里发酸,这比上上辈子用心写了文章,却得到差评和很少的稿费还难过。
这种付出与所得严重不成正比的工作,这些年,老知青们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身后传来吆喝声,张春梅拉着林自在躲到路边草丛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赶着拉满豆秸的牛车赶上来。
老头戴着一顶晒得看不出本色的老式军帽,鬓边花白,看到耷拉着脑袋的林自在,笑着说:“哈哈,看把新来的知青同志累的,回去要拽着猫尾巴上炕喽!”
黄家明笑着和他打招呼,“郭大爷,这是最后一趟了吧?”
“没,还得有一趟。”郭大爷没有坐在牛车上,而是牵着牛绳在一边跟着走。“咱们队上要有个拖拉机就好了,拉得多,跑得快。唉,也不对,要真有拖拉机,我这头老牛就用不上了,兴许就让人宰了吃了。”
郭大爷拍着牛背,语气感慨。“再早,人都说什么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可别做牛做马,做人爹娘也别做牛马,一辈子出大力,吃的是草,住的是窝棚,干不动活儿了,还得被宰让人吃肉......”
“郭大爷,咱不说这些,你讲讲抗美援朝的事迹吧!”
老头一下子来了兴致,“当年你是不知道啊......”
林自在竖起一只耳朵听着,不知不觉竟到了岔路口,知青们向东回宿舍了,而郭大爷的牛车要向西,去队里场院。得知此时没人帮他卸车,黄家明就跟他去了场院,罗向阳也跟去了。
林自在走了一段路,就听那郭大爷叹口气,笑着说:“要我说,城里的孩子还是好的多,这个小罗就不错!是块当兵的料子,怎么不当兵?”
“我妈不让我当兵,怕我上战场死了。”罗向阳苦笑。
“你妈这就不对了,男人怎么能贪生怕死呢!国家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男人不冲上去,老人女人和孩子就要遭殃了!”
“嗯,所以我来了边疆,兵团报名来不及,我就插队!”
“你这孩子,看着眼神就正。不像那几个。”郭大爷回头看了走远的知青们一眼,林自在也跟着扫了身边几人。
“六八年,你们知青刚来,咱屯子多欢迎你们啊!没住的地方,今让到家里住,拿最好的被褥给你们,最好的粮食给你们,可你们呢,没几天,就把我的狗给吃了!那是跟了我七年的狗啊!它能跟我打猎,能斗野猪,它是认识你们,才让你们靠前儿的......鸡鸭啊吃就吃了,狗啊牛啊,都是通人性的,吃不得啊......”郭大爷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黄家明惭愧得不得了,连连鞠躬,“郭大爷,你别说了,我都后悔死了,当时我们都不懂事,就是馋,想吃肉,真没多想别的。可是我们是真的伤了你的心,我再次跟你道歉!要不你还是打我几下吧!”
“算了,算了算了,过去好几年了......”郭大爷深深地叹息。“你们刚来前儿,是八个知青,就你一个跟我赔不是了,剩下的到今天都跟没事儿人一样。唉......”
怪不得知青这么不招人待见,原来是底子打得太差劲了。
忽见几只大鹅和鸭子从水泡子里上了岸,张开翅膀飞快地向东飞奔,还嘎嘎地叫着,好像在互相报警,都回了家。唉?该不是我想的那个原因吧!
一个八九岁的小子背着一个破书包,手里拿根棍子,磨磨蹭蹭地走路。看到知青们,就走到水泡子边,用棍子拍水,等他们走过去了,才又重新回到路上,继续磨磨蹭蹭走路。
张春梅说:“这个小孩儿他爸就是泡井里那个。”
“啊?”
“他妈现在在县里面押着呢,好像快判了。这小孩现在住他舅舅家,都没有小孩儿敢跟他玩儿。”
林自在回头看了一眼那孩子,裤子的小腿位置刮了个大三角口子,就那么耷拉着,一走路一忽闪。
终于到宿舍了,林自在想起郭大爷说的拽猫尾巴上炕,她还真是希望有个猫能让她拽一拽,她呻吟一声半趴在了冰凉的炕上,一动不想动了。
刘文静也蹲在她身边,抽抽涕涕地哭,“我要给我妈写信,告诉她街道办那些人骗了我们!”
陈招娣仰面躺在炕上,看着报纸糊的天棚,一言不发。她今天最多就割了一根儿垄,余下的都是老知青干完自己的活儿,去帮的她。
厨房里张春梅在大声催促史亚楠快点做饭,“史亚楠!你赶紧给我做饭!晚上今吃炖茄子,出锅多放点蒜末啊!”
“你看我像炖茄子不?”史亚楠有气无力,“你把我吃了得了。”
“哼,缸里可没水了,你还没挑水呢大姐!”
史亚楠发出一声哀嚎,“不活了,这叫什么日子啊!”
“矫情什么?你都来两年多了还跟新知青攀比?不就是她们来了,男知青就没人帮你接垄了吗?我看就是惯得你臭毛病!”张春梅的声音就在小屋门口,震得门玻璃直颤,话音一落,张春梅就拿着一根缝衣针进来了,“起来起来!洗洗手去,我把水泡给你们挑了!”
“没水了...”刘文静还在哭。
林自在挣扎着爬起来,“哦,我水壶里好像还有点,咱们对付洗一下吧。”
“我看你也没少喝水,咋还剩了?”刘文静抹把脸,奇怪地问。
“...我都是小口喝的。”林自在把水倒到脸盆里,三人都洗了手。
摸着鼓溜溜软乎乎的水泡,再看看正在蜡烛上燎针尖的张春梅,刘文静退到了林自在身后。
张春梅皱着眉头,“你们中学时没去农村助过农吗,怎么还这副德性啊?”
“去过啊,可都是一大群人去,扫扫院子,拔个萝卜什么的,哪有这么累啊!”
“那你们老师糊弄人了,我们这届就是去起的土豆,那叫一个热火朝天,那叫一个斗志昂扬!那时候我都没手套,手心水泡都磨破了,吐都唾沫继续干,哪像你们,娇滴滴的跟国党秘书小姐似的!”
“你瞎说什么,你才是秘书小姐!”刘文静不干了。
“你别急,你等我马上就给你挑!”张春梅威胁地瞪她。
刘文静立马老实了。
“脚上有没有啊?一起挑了吧!”
“有...”
“哎呀呀孟繁西!你踩狗屎了脚丫子这么臭!没人稀得给你挑!”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