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一种很奇怪的生命力和活份。
巫序和罗琴心主要游走在民间,一到金陵,就如游鱼入海,了无踪迹。
他们每到一地,必租住在乡间,专看村民们如何生活劳作。
巫明丽交代他们仔细观察田亩货殖交易粮税,他们就整了几个本子,看一笔记一笔,将所见所闻仔细记录下来。
一地有一地的风情,然而风情之下,人们的行为逻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有的地方过这个节,有的地方过那个节,都是祈天时庆/丰/年过春节;有的地方在山洞里存粮食,有的地方在地窖里存粮,都是存粮;有的地方做这种腌菜,有的地方做那种腌菜,口味虽大不相同,但都是延长蔬菜的食用时间……
不同的村子有不同的生存之道,有些地方村子更野蛮霸道,谁的拳头大谁说的算,有些村子已经形成更宽容道德的家规祖训。
一般看来,越是读书的地方,越重视规矩。
一片大地,一个时间,不同的道德礼仪,充分论证了先贤的观点“仓廪实而知礼节”。
不过巫序感觉,到底是吃饱喝足了开始想规矩,还是子孙们向上走需要一个清白的家族,有待分辨。
他们辗转多地,见识各个城市的风情。
在金陵,他们看见了规模极为宏大的官府织造,蚕丝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纺织机昼夜不歇,连河里的水都被染料染成了棕色灰。
在吴州,他们又看见了职业幕僚和师爷如何联党结伙把持一地政务,他们的科举备考早已形成了一套非常成熟的机制。他们的学子,在正式参考之前,早就考了千八百遍了。
有几个学院甚至按号舍的构造,自行建“小舍”,给学子们熟悉考场。
巫小弟以举人的身份临时附学一段时间,发现吴州的平海书院在江南只是中上,但随便一个讲师,都和巫山长不相上下。
难怪在京里时,就听说有些人家选塾师只考虑江南来的。
巫小弟决定,等这一次游学事了,他回去见见父母兄姐,立刻转来江南,再多学一段时间。
学读书,也学如何教书育人。
过了吴州后,巫小弟和罗琴心又去了松江。
他们看见了民间纺织业的活力,不同于金陵的织造以进贡为主,松江的纺织以销往海外为主。松江布的种类和花型更多更丰富,甚至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样。
巫序背过好几个百花谱,很确认,有些花根本不是大雍的花卉,一问,原来这布的买家来自万里之外,那面的物候和大雍区别甚大,连人的长相都有很大的区别。
一个店家和巫序混熟了,还给巫序看了那边什么什么国的画稿,他们的王后以千金一匹的价格,定了五六十匹布,要求紫色红色的底,上刺绣这份画稿。
画稿的内容非常丰富,有很多不同的场合。好几幅画稿的女人没有穿衣服,只披一条布,金发碧眼,雍容丰腴,透着神性。
这画法极为奇怪,巫序没见过这种手法,于是花钱买下了这份手稿。
其实对方要求返回投稿,但是隔着几万里,店家对他们的要求压根儿不带理的。巫序和罗琴心既然想要,店家就随便收了点钱卖了。
他们两个长得太好看,出手也大方,身边还有好几个护卫家丁,说明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他们说非常标准的官话,是读书人,还是举人,来头不小,但是和他这个商人说话总是和和气气的,店家很受用。
店家领着他俩出去社交场合,特别有面子。
店家一度想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们作妾,还说:“不要你们彩礼的哩!”
巫序和罗琴心赶忙拒绝了。
巫序还观察到,这边的自梳女比别处都多,于是导致本地的男子更难娶上媳妇,又进一步导致本地的彩礼更高。
但是和京城附近几个材料很高的地方,又不一样。本地少见溺女之风,因为这里有人愿意花钱买丫头。
他和姐姐写信,再仔细寻摸了一番,终于悟了:本地的作坊产业非常发达,特别是钱家革新的织机大面积传播之后,作坊一本万利,导致女工需求量特别大。一个女子十二岁就能当熟工用,一年能给家里挣三十两银,若是豁出去命,四五十两也有的。
一个女子,一年大约能挣三十两,若是嫁人,这笔钱就归夫家所有了,所以有些钻进钱眼里的人家宁可逼迫女儿自梳,以自誓不嫁,一辈子为娘家挣钱。
有些人家贪欲不是那么高,还有些亲情在,收了女儿几年工钱,再收相当于几年工钱的彩礼,愿意把女儿嫁了;还有些人家,张嘴就要价值十年二十年工钱的彩礼,直接吓退了所有求娶的男方。
巫序不免产生疑惑:那些贪心的人家,霸着闺女不让嫁人,那么等闺女儿们干不动了,手上没钱,膝下没人,她们的家人会照管她们吗?
作坊兴起不到三年,巫序暂时找不到有干不动的人,不过他记录了各个作坊招工的要求,发现他们对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子开的工钱更高。
因为年轻女子手疾眼快,能织更昂贵的花纹;作坊对年纪稍大的女子,开的价格偏低,因为她们织绣能力跟不上了,做不得精致高昂的细活儿。
于是巫序又借着“代写家书”“教人认字”的机会,近距离接触观察一些年纪偏大的女工的生活。
继而他就总结出来了,女工们挣钱少了之后,往往她们的家人会急急忙忙地相看人家,以便赚取最后一笔彩礼。
女工们温顺老实,很少有人想到自己掌管工钱,更少想到自己的未来,即便有想到的,家里一说“工钱不要便宜外人,将来你侄儿给你养老”,那姑娘也便勉勉强强肯了。
少见几个反抗的,多是因为有了情郎,不肯老死家中,也不想将情郎家逼迫太狠。
巫序如实写下他的见闻和感触,在这期间,他认识了一个有一些奇妙的女工。
她叫黄二丫,她已经快干不了细活儿,但是她的女儿已经八岁,可以照顾家里,并且再过三年,就可以进作坊织布。
她的女儿叫寒香,有一双极为灵巧得手,早就学会了织最昂贵的“天河锦”进阶版。
黄二丫因生不出儿子被休弃,现在她的前夫家听说黄二丫一年能挣几十两,女儿还能挣更多,按捺不住,要把黄二丫和女儿抢回去。
当初黄二丫被赶出家门时,前夫并没有给她休书,所以从文书的角度,黄二丫确实还是夫家人。
但是前夫已经再娶,黄二丫即便回去了,也只能不明不白地尬在那里。
黄二丫又不是傻子,她才不想回去呢。但是前夫几次三番闹事,钱家嫌烦,可是钱家又很眼馋寒香的技艺,安心要让寒香织一匹新式织锦,去抢夺新市场。
于是有人给工头出了个主意:把黄二丫的工钱直接发到她前夫家。掐住她前夫不要闹,掐住黄二丫母女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工坊继续干活,黄二丫的前夫为了拿钱,会帮钱家紧紧盯死黄二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