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一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外面卖早点的摊贩刚支起铺子,入朝的臣工匆匆而过。
信王府开了中门,一行数十人,皆挎刀乘马,中间有几架车,一辆是田趁月和他的学生所乘,剩下的都载着行李干粮等。
巫明丽只带清芳白羽两个婢女同行,她们都作男装打扮,骑马;清芳又带了钱庄两个管事,缀在一旁。
蒋昭闲不住,算了算这次信王的队伍规模,也带着弟子们跟出来操持后勤。
赈灾的本质是分配粮食和人力,巧了不是,蒋昭最擅长。
蒋昭就跟在巫明丽旁边,两人时不时商议几句。
临出大街,小鸾在马车里等着送东西,一眼看去没看见女眷,正心急呢,巫明丽打马上前,弯下身子,侧着头:“在找我呢?”
小鸾第一次见巫明丽,她穿的就是男装,只是这一次好像更男人了一些,小鸾一时看呆了,巫明丽敲敲马车车壁,她才回过神:“是,没想到姐姐你骑着马就出去了,还真不打眼。”
陈娥扶着小鸾步出马车,将精心攒的一箱小食和药品递上:“姐姐,路上比不得家里,千万保重。”
箱子很重,巫明丽接了来,交给清芳拿去,道:“多谢费心。京城里的事,我就托付给你啦。”
小鸾亦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挥手作别。
巫明丽亦挥手,拨转马头回来,看见李琚也压着他心爱的黑驮马掉头过来了,目不转睛往这边看,笑道:“我妹妹给我送点行路的东西。”
李琚“噢”拉长了声调,陷入沉思。
又走了许久,在城南门与禁军和京城派去的士子汇合,往下一个驿站赶去。
李琚忽然落后几步与王妃并肩,问道:“姐姐,你到底有多少妹妹啊?”
问过后,他下意识地看巫明丽腰上看,她腰上挂着的刀是制式刀,匕首是他送的匕首,于是暗暗松了口气。
“我的妹妹呀,那多了。”巫明丽从腰带上扬起一嘟噜荷包,一个一个给他掰和,“这个是杨姑娘送的,装消暑生津丸;这个是阿柔给的,装薄荷紫苏冰片龙脑;这个是无适和她的学生姊妹做的,展开后里面绣着江南一方的地图,不怕水洇;这是剑胆的豹皮水囊,不过我看着不像是那种豹子,倒像是她们北方的海豹;这是花枝儿的,这是灵芝的,敏敏做了扇袋儿,还有这个剑穗儿,不是妹妹给的,是韦姐姐给的……”
巫明丽一个一个数完,末了笑道:“我带了这么多荷包穗儿,匕首,就只带了你给我的这一把。我有那么多姐姐妹妹,却只有你一个弟弟,连琴心和序哥儿我都不管呢,你还不满意呀?”
李琚想了半天,自己又不会做荷包,送不了;别人送的匕首,王妃也不带。这就结了,他又高兴了,马上的背影都透着轻快。
巫明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腰间荷包上的金银坠脚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像极了她的心情。
信王的队伍最先出发,沿管道,经豫东南下,至皖北转东向,全程陆路。
行路中间,他们与礼王陈王的队伍先后擦肩而过,没有太多叙话,礼王和陈王都风急火燎地要赶回京。
看着他们疲惫又急切的脸,巫明丽庆幸自己躲得快。
京里还有个蜀王等着呢,便以陈千帆之“死”为题眼,足够他们三方打一年了。
沿途又有被启用起复的士子赋闲官员与他们汇合,其中有熟人,比如原鲁东县令老张姚谆等等,巫明丽特别期待。
有那么几次,信王到得比调用的旨意还快,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那人还不敢置信。
李琚最期待的就是老张,这会儿他已经升任鲁南府的同知。
再见老张,李琚简直不敢相信,老张活活的瘦了二三十斤,走路都有点打摆子。
老张蹭了田趁月的马车,晚上在驿站驻扎休整,老张大吐苦水。
原来前几年他升官到鲁南知州门下做同知,远离了他热爱的法律条令不说,管的还是最烫手的粮税。
换个人换个地方,大约也就高高兴兴地捞钱去了,可老张没有靠山,胆子小,那地方夹在两股政治势力质检,知府难做,同知也难啊!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作恶多端附郭省城啊!一举一动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
他小心谨慎两三年,兢兢业业,一点错不敢犯,照样被人抓把柄。
若不是他在县令期间水利抓得好,吏部肯捞他一把,履历也漂亮,今年的秋粮秋税一出,他得脱一层皮。
老张三分假七分真地哭诉,李琚听得心有戚戚。
老张离了热爱的刑律讼狱,困在密不透风的仕途经济里,就像他离了心爱的战马长刀,埋在子曰诗云中,太苦了,这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
还好,他被拉拔出来了。
李琚想都没想,十分期待地问巫明丽:“咱们能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么?”
巫明丽震惊,田趁月震惊,张柱国也震惊。
就是说您是不是觉得王妃这就能操纵官吏任免了?
巫明丽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将这次南下各人的任务再过了一次:
他们自己就不说了,主要是张大学士一行是做什么来的?张大学士带的户部和工部两个重臣,以及一众随时可以补任的准官员,当然是为了罢黜地方官后及时补上职能。
张柱国有资格补吗?有资格,他的资历很老,且吏部历年考评都还不错。
补在什么地方能实现李琚的愿望?他能补到这个地方吗?
巫明丽摊开方无适和花圃那个媳妇儿一起绣的地图,算了算脚程,还有“死亡名单”,问田趁月说:“张大学士身体如何?”
田趁月闻弦歌而知雅意:“虽值壮年,毕竟是寻常书生,出发比咱们晚七天,实际还要慢一程,若算到淮北府城,晚十五天左右,到淮南,就差不多了。”
巫明丽最后点了点淮南:“淮北,只能小试身手,淮北的知府还不错。那就选这个淮南吧。张先生,我只有五成把握,三成在我们,两成在你。”
李琚插话说:“只有五成?”
问完他自己都笑了。就算是出征的队伍里,军职任免,最低的伍长什长,他说了都不算,得五军督抚总指挥使敲的红章才是有效,何论官吏任免。
巫明丽反问:“就算是吏部草拟的任免升迁贬谪,也要经陛下同意。前儿才听你们说,谁的任职状过了三轮审议,最后被陛下驳回了。可知这世上除了陛下,哪有做十成准的?”
张柱国擦擦脑门儿上的汗,有些后悔。原来李琚早就不是那个能和他聊天扯淡的寻常皇子了,他在江南,有实权,他的一句话,底下人必须重视并尽量办到。
张柱国尝试着补救说道:“其实小臣能做得粮税。就是这风箱老鼠的气不好受。能挪个地方,得个体恤下情的上峰,算功德圆满,别无所求。”
李琚马上又问:“这次带来的人里,谁合适做这个上峰?”
张柱国闭嘴,不想说话了。
巫明丽倒是认认真真想了一回,说:“其实两淮刺史,多半不会真的被罢免或调任。他们一个调来太晚,尚未熟知地方,这次有错也怪不到他头上;另一个年纪太大,劳苦功高,应该是要在任上退的,陛下会给体面。在两淮当属下,挺好的。”
毕竟要被杀穿了,过后三年,应该都没人敢乱伸手。
信王府的触手也通过钱庄伸到了江南,真有什么变故,想捞一把老张,能捞得动。
张柱国赶在李琚开口之前,道:“能留在两淮,是小臣的造化。”
巫明丽道:“没关系,咱们先试试能不能让你得偿所愿吧。接下来,咱们得尽快赶路。这个淮北的丰安两县,恰好就涉及好几场逼捐强纳导致的灭村之案,罪魁祸首都摆在面儿上的。这不就是老张的强项吗?咱们赶在所有人之前赶到当地,老张把这个处理好,再往后呀由不得他们不用你。”
说罢,巫明丽让田趁月调来了卷宗。
他们本就计划在淮北这个灾情最轻的地方,先设立几个救济点,梳理赈灾的各个事项,并作为大本营向西南延伸,所以准备工作就做得很充分。
现在多了个熟知律令和审断的张柱国,更是如虎添翼。
巫明丽三人重新打计划,一直弄到月上中天才决定。待要让李琚拍板,转头一看,李琚靠在桌边花几上呼呼大睡。
他倒是真放得开手,独一份儿的心大和自在。
巫明丽示意田趁月和张柱国先各自回房安歇,这里有她善后,然后就将他们议论好的草案书放在李琚胳膊肘底下,她也回床上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