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非常顺利,皇帝陛下对儿子儿媳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从心里认可,当着其他官员的面,要批评他们过于激进苛刻暴戾,但是不涉及他们办的事情,更没有任何惩罚,只有奖赏。
人精都懂明贬实褒是什么意思。
参加这次面圣的官员是六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三大营指挥使蜀王陈王礼王,以及被叫来旁听的韩胜子等几个实职不足以出现在这但和本次南下有强关联的官员。
首辅大学士毕公心中暗喜,不过表面上还是要表明打均衡的态度,对李琚禀告的诸项回陈逐一驳斥。
他作为文臣之首,本该有此反对,他带头了,巫明丽和田趁月回击,皇帝陛下从中调和,方能让事情有回旋的余地,让李琚不至于一次把整个文臣官僚体系全得罪了。
毕首辅的立场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从铁打的文臣代表相权代表,暗暗地骑墙皇权了。
毕家的子女孙辈,与重臣宗室联姻的多了,毕首辅始终没有动摇过,直到李琚南下之后。
敏锐如他已经嗅到了一些东西。
毕首辅心动了。
越心动,表面就要越公正,越反对,所以面对信王夫妻在江南的表现,毕首辅不仅要斥责,还要公开割席。
不过他这个斥责,仅仅停留在“办事方法”层次,并不触及信王夫妻的核心理念,听懂的人不免要斟酌一下了。
毕首辅核心立场骑墙但外显立场反对,其他文臣被触动了根本利益也反对李琚的执行思路,并借此表达对皇帝陛下新政思路的不满。
李琚和皇帝陛下本以为兵部和三大营指挥使应该会站在他这边,毕竟他这又是要建水师,又是要革新武备,又是要组建大雍信行海船舰队的,全是给武官的好处。
却没想到三大营和兵部的反对更甚,他们不仅对李琚组建水师舰队的提议嗤之以鼻,对李琚献上的火枪长弓更是鄙夷:造价贵难普及不说,使用不便,受制于天气地形,稍有阻挡就排不上用场,而在开阔地形,有那个装填火药打火的功夫,骑兵短刃都杀了十个来回了。
他们不一定全都这么认为,不过他们很默契地知道,他们不能内讧,对外还是得同步同调。
巫明丽早就料到了,冷眼等他们的争论突然出现莫名其妙的安静时,巫明丽打破了这段沉寂。
“各位指挥使,怕组建新军,莫非是因为一旦抽调兵力,组建新式水军,就要查阅上下几年的兵”
“武备革新,小打小闹还是原地转型,但直接动火枪和新式长弓,武备司上下要动的人就多了。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嘛”
“户部每年给的军费就那么点,多了个舰队花钱,随随便便造船雇人就要花掉你们半年的预支,这哪是水师,这是吞金师,诸公自然不希望有人分走自己的预算,因为要分账第一步是清账啊”
“还有,水师,舰队,要有一套全新的选拔体系,虽然手中权力就那么些,但要分给别人,总是酸酸涩涩的”
皇帝陛下咳嗽一声:“咳咳,信王妃,不得放肆。”
李琚眼巴巴的,看看皇帝陛下,又看看媳妇。
巫明丽道:“臣妾本也没打算提议直接组建水师营,万事都要先试点再推进。臣妾想着,先由大雍信行组建一支用于保卫商旅的水师,够用即可。军费由钱庄筹措,选拔人手,也由钱庄主持,隶属半在信行商局,半在禁军中,由陛下直切管辖说句不中听的,就算交给三位指挥使去办,指挥使知道航海与内河航运的水手区别有多大吗?知道航海船和内河船的建造区别吗?知道季风台风洋流变化吗?懂蛮夷的语言吗?咱们现有的水师,堪堪足够到虾夷群岛而已,而王殿下和臣妾意图所指之地,距离何止千里万里之遥!交给兵部和大营去办,臣妾还不放心呢。我好容易招揽的水手船长,万一死在了草包手里,那多可惜啊。”
好怼,好骂,好威胁,李琚在心里默默地给媳妇拍手称赞。
皇帝陛下赶在其他人开口之前抢先打断她:“十六媳妇!不得无礼!”
巫明丽轻轻一蹲身:“臣妾心直口快,不懂委婉劝谏,还请陛下原谅。”
李琚亦说道:“王妃的话就是我的心里话。父亲,儿子想建水师。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即便没有别的目的,儿子也要去了解一下,每年与大雍交易的番邦,究竟是谁。”
此言一出,不论武官还是文臣,都像炸了锅一样反对。话说得轻一点的,表示此事可以从长计议;话说的重的,就差指着鼻子骂他心怀不轨。
李琚有一点点伤心,曾经教他用兵的师父也在反对他的人里,但是也就一点点。
他悄悄去看巫明丽,巫明丽的表情很坚定,并且在衣袖的遮掩下,很用力地握一下他的手,然后飞快地放开。
好的,媳妇和他是一边的,李琚更加坚定无畏地望着父亲。
他确定自己是正确的,如果今天父亲不答应,那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磨到他爹答应为止。
李琚的视线划过皇帝陛下手旁的匣子,略带可惜。
匣子里是他献给陛下的礼物,火枪。
他真的认为那是非常好用的东西,有火枪,有战舰,他一定能立下不世功勋。
可惜的是陛下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几位武官也不放在心上。
没关系,等他把水师建成了,在水师练兵的神龙潭给他爹演练那么一次,他爹肯定能看出来,并给他撑腰。
李琚握紧了拳。
巫明丽的把握比李琚大的多,李琚以为皇帝陛下还没意识到情况有多要紧,巫明丽却注意到了。
皇帝陛下好几次扫视群臣控制场面时,目光掠过火枪时,表情都有一点点细微的变化。
那代表着他心痒难耐,他很感兴趣。
皇帝陛下对武官武将不算偏爱,可那是形势所迫,并不是因为他真的不懂不喜欢,事实上他喜欢得要命。
李琚进献火枪时,皇帝陛下只听到它和火绳枪火铳的区别,就明白了它的优势。
皇帝陛下比李琚自己都懂这东西的深层含义,但他和李琚立场不一样,对世界的认知更是差别巨大,所以他压抑自己对火枪的热切,表现得无动于衷,甚至放任诸臣阻挠李琚成立大雍信行的舰队。
巫明丽冷眼看了一阵,观察皇帝陛下的表情身体姿势,仔细辨别皇帝陛下每一句话的内在动机,结合皇帝陛下的为人和喜好,形成判断。
一个会在儿子猎熊时欣喜若狂的父亲,一个敢信任弱冠的皇子给他委以重任的皇帝,一个敢放权敢让皇子与师父共同领兵出关的老人,一个已经意识到国家隐患的掌舵人,不可能反对成立舰队。
所以她来接管局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