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雪,我不这样认为。这不是善良或者逆来顺受,或者自立自强的问题,而是‘道’的外延。你幼年时弱,而如今强,可你如今的强,和更强的人比,却也是弱。所以人无恒强,总有卑弱的境遇。道,约束你在强时不凌弱,而保护你在卑弱时不至于被强食。
“你小时候屡遭不幸,要有官府和善人保护你。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产业,要有律法保证你不会被掠夺和吞噬。这才是世道应有的样子。你的志向和事业必须依托钱家才能得到贯彻,于是你只能与蝇营狗苟之辈妥协,难道是因为你不想独揽大权,自行决断吗?不是的,是因为你仍有卑弱的境遇,难逃别人的觊觎,你才不得不将自己寄托给钱家。
“坦白地讲,我来钱塘就是为了见你,我垂涎你的才华,但我总是先取中同道,后取中手段。如果不能同心同德,也只好就此分道扬镳。在我离开之前,你就先陪着我。在我离开的那一日,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如果你仍然坚持目下无人,我亦不会强求。”
就此,费雪“自愿”在巫明丽身边留下来陪伴。
除了一些涉及储位钱庄公文的事项之外,巫明丽什么都不瞒她。
特别是抽空给青深写的书本杂文,白羽清芳誊录时也常有疑惑,要和巫明丽切磋,巫明丽和清芳白羽解释完了,若费雪还是不理解,巫明丽也会给她讲解一番。
平日出门,巡视大雍信行钱塘钱庄,访查民情,游湖赏花,也都带着费雪。
钱塘安逸极了,巫明丽招揽了一些女人,但是她们都不愿意跟着去京城,只肯临时做活两天。
只有那个黄二丫的狱友温大娘,听说黄二丫在京城,她横竖无牵无挂一身轻松,也便答应跟着去。
温大娘个儿不高,生得很白,身形壮硕,袖口裤脚往往勒出一圈肉来,饭量大,说话语气也大,粗犷得很,颇有一把力气,等闲二三个人和她掰手腕都掰不过。
这些天近身的粗活累活大多是她办的,有些粗糙,却也够用了。
巫明丽喜欢和她唠嗑,清芳不爱说话,白羽唧唧喳喳时像麻雀,温大娘呢?温大娘像十万只灰雁。
费雪不解极了,她眼里的温大娘除了那把力气,一无是处。牙行叫她去当工头,也是看中她一巴掌能把偷懒耍滑的人拍飞的力气。
费雪从温大娘身上也看不出信王妃需要的特点,温大娘对那些女工乞儿,并不算和蔼可亲。
费雪亲眼看见温大娘把帮厨的小丫头支使得团团转,还抢她们的功劳做自己的功劳。
因为已经知道巫明丽不喜欢绕弯子,偏好有什么说什么,费雪不懂就问,巫明丽却让她自己观察。
费雪看了有几天才看出一点眉目,温大娘眼里没有上下尊卑,不涉及她本人的利益,她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涉及她本人的利益,就算是信王,她也要想办法绕开。
费雪然后才想起来,一般的女子听丈夫的,听公婆父母的,若到温大娘当年的境遇,死了丈夫又被公婆要求改嫁小叔子,险遭小叔子强暴,软弱的就从了,刚烈的就抹脖子了,再强不过是同归于尽。
温大娘呢?她提着杀猪的斩骨刀,追着小叔子跑了三条街。
如果不是杀公婆要遭凌迟,费雪猜她会先杀了公婆绝后患。
温大娘并不觉得人有什么高低贵贱,她只看得到“惹不起”和“惹得起”。
可这样的人,费雪也见了许多,就是她自己,本质上不也是这样的吗?
温大娘有什么值得巫明丽喜欢?
费雪拿这个去问巫明丽,巫明丽说,“你看到一半儿了,再看”。
费雪就继续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过年。
本来么年前信王一行要回海安去的,柳崇鸣来信说,海安果然又乱起来了,比不得两淮那会儿只有双方作乱,这次四方混战,张孟达遇到了半步不退的向复和沈时行,崔秀和知府只想办事,夹缝求存。
信王带来的补位官员书生,也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姚谆就在崔秀手下办事,他安心要和柳崇鸣别一别苗头。
但是崔秀不是张孟达,张孟达需要个聪明人为他周旋地方,崔秀不需要,而姚谆也不是柳崇鸣,柳崇鸣暂时没有明确的派系,姚谆却是有的且该派系正在没落中,且他家是这个派系里的没落人。
柳崇鸣不仅没有确定的派系,他还能串联至少三个派系,这不比姚谆好用多了?
总之以姚谆为代表的的一批新血,在夹缝的夹缝里苦不堪言。
还有个关键新人物,市舶司两江局督司。这个人原本是被排挤到地方来的,随着海贸爆发以及信王妃这次调动市舶司做手段拿住了两江大户,两江局也抖起来了,看见他们的政策不符合市舶司的利益,那也是要上台说话的。
原本这样的情况,信王也要跟着上桌。
不过田趁月分析来去,建议先按兵不动。
两江的灾情不如两淮严重,京城官员对本地的隐田清理并不彻底,田趁月现在并不知道皇帝陛下有几分满意。
不如先让他们乱一乱,省得京城(陛下)真以为这差事简单好做如汤沃雪一般自然而成。
田趁月算着时间,十五过后启程比较合适,既不会让陛下觉得他们怠惰,也不会捞不着好处。
巫明丽赞同,李琚想到两淮那阵儿把老张都快逼疯了,禁不住直打寒颤,于是也同意了。
他们在钱塘过了个春节,对海安则是说钱塘梅花小孤山,白鹭仙鹤一色来,有归隐之美,等赏完梅花再回。
在钱塘盘桓日久,李琚见了费雪两次,实在看不出她哪里值得巫明丽这般上心,偶尔在闺房中说起来,略有醋意。
“她哪儿值得你花那么多功夫啊?”
巫明丽捏着他的下巴上下左右晃:“若是骗到手了,以后我能多点儿时间陪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李琚也捏她:“我看是舍不得老婆套不着女账房。”
然后就被踹了一脚。
巫明丽将费雪留在身边,只在过年前后放她回家,初三又把人接了过来。
钱家人心里犯嘀咕,怎么信王妃一定要把自家寡妇留在身边啊?一边又骄傲上了,看看,知府夫人都只能在几个正经公开场合与信王妃客套两句,他家少夫人扎扎实实地与王妃同起同住也,多么光荣,说出去都有面儿!
没见过年期间,钱塘乃至海安的一些大户都对他们家恭恭敬敬吗?
不过,这并不妨碍钱家子弟们趁着费雪不在时拼命往自己兜里塞钱。
作坊那边的规矩是不敢动的,信王妃看着呢!但是钱家的公账,可由不得费雪做主了。
费雪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竟都被钱家上下旁远各人瓜分殆尽,留在钱家公账上的,只有虚壳。就连被巫明丽算出来后不得不拿去存在账上吃利息的几十万两银,也攥在了各房手里。
钱家的情况,老太太本来是知道的,不过人老了,疼爱儿孙,舍不得责难他们,又难免侥幸,总觉得“不至于此”,又或是“死后元知万事空”,老太太只希望一家子和和气气,所以支持费雪当家,但也没约束不肖子孙。
钱家的不肖子孙们,看见外面作坊运转得顺利,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淌进来,更兼攀上了信王府,靠山大得很,当无忧患,一个个就想过河拆桥,上屋抽梯,把费雪这个实际当家人扔掉了,全然不考虑离了费雪,他们只会被底下养刁了的掌柜伙计和外面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蚕食殆尽。
费雪半个月不在家,家里竟乱了起来,费雪的心腹掌柜账房,架空的架空,养老的养老,只剩下早就心生杂念的几个还留着,也是与子孙们勾结得差不离,只等动手的机会。
眼前繁花似锦,底下摇摇欲坠。
老太太忖度天命已至,非人力可挽回。等她走了,就连老爷太太都有自己的打算,费雪连保命都成问题,而况支撑钱家?
思及此,老太太便想,给费雪找好退路,给小孙女,也找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