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雪第一个念疑问,信王妃为什么要对她的知情程度穷根究底。
她倒没有自恋到以为信王妃是在考验弟媳,她恐惧于巫明丽对钱家的态度,她在乎老太太,那是她的亡夫的遗愿。
费雪稳了稳心神,不论信王妃的目标是什么,她自己的目标都很明确,她要保护钱家。
费雪稍微纠结片刻后,说道:“妾及家人却有疏忽。妾在创办工坊之初,对各事早有明令,较知府大人颁布的不遑多让。但因家人都仁弱的缘故,未能约束手下的掌柜账房牙子工头,才导致他们欺上瞒下。自从纵火案发生后,妾身才知道详细,并且全都改了。今年七月来,洪水甚巨,流民聚集,妾又命工坊招揽流民为工人,给予衣食。殿下,人心难测,妾只能尽力而为,却不能尽善尽美。”
巫明丽总结:“你的意思是,钱家错在不察,约束不力,而你们的心是好的?”
费雪回道:“殿下可能不信,但是妾身看来便是如此。老太太一辈子行善积德,老爷太太都是体面善良人,又怎么会做那般有伤阴德的事?”
“昨天,你猜到我去作坊了,赶在我前面安排人马统一口径,说明你早就知道有问题,却宁可造假也不肯改,这也是行善积德吗?”
费雪非常诚恳地问道:“殿下在京城,大约常见尊上出行。人们修葺殿宇屋舍,采买美婢妖童,以为陪奉,至于洒扫垫土,张设帷幕,不都是临时为之吗?妾身知道殿下仁德悯下,妾身也知道,别人不是这样的,妾身是怕,怕他们造了孽,却不让妾身知道,以至于殿下怒火之下,妾身却无所适从。”
巫明丽笑笑,忽然问道:“你们家一年,算上交税月钱吃饭穿衣行善积德,要花多少钱银?”
费雪仔细在心里过了几遍,试探着回答说:“约莫五六千两银。”
实际上远远不止这数,但是费雪已经猜到巫明丽问这个问题的缘故了。
巫明丽抬手,白羽啪一声,拍上去一本册子,巫明丽说道:“你家算上隐匿的田产和商行,一年有一二万银子的进项,你觉得五六千两银进可攻退可守。可惜了,我拿到了全记王记三瑞给你们家的抽水呀。”
全记是朱记银楼在钱塘的皮,王记三瑞都是两江东最赫赫有名的银楼之一。
钱家要保存金银,跑不了就是这几家给他们办。
巫明丽拿到了他们给别家打金打银的工钱簿子,还拿到了牙行的人口簿子。
在钱塘城北出现聚集的作坊之前,招募女工都靠牙行,从女工的增长速度和妈妈们工头们的口供,也是能推测出钱家的作坊规模的。
巫明丽倒提着册子抖抖:“四年前你们钱家可能真的一年就花五六千两银,然而自从你弄了作坊出来,渐渐的就来了,奴仆们翻了三倍,排场也有了,灯油都能点三百斤。到前年,只在全记一家打银瓜儿就有五十个,记四万两银,算上其他几家,有十五万两。到去年,涨到了二十六万两银。你们家的钱从哪儿来呢?不就只有织布作坊吗?你们家账本都从你心里过呀,作坊要怎么样的支出成本,女工们就那么多人,要怎样拼命织布才能有这样的利润,你真的不知道吗?”
其实钱家的账本和织布作坊的预估产量是能对上的。
但是对得上,本来就不对。
费雪和巫明丽都很清楚,底下人一层一层盘剥的本事。
巫明丽对底下的要求从来都是七成就好,还有三成是“默契”,这建立在韩胜子清芳福喜柳匀马讷……都人品绝佳的基础上。
钱家呢?
如若费雪管不到外面那层,则工头管事掌柜账房族亲一层一层盘剥,最后到她手里有几成?五成?四成?
那么她对完美的账本和明显超出八成的实际入账,真的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费雪没有接下账册的动作,巫明丽将账册扔在一旁,交握双手抵着下巴,问道:“你家这些银冬瓜金条儿记得送到大雍信行存起来我好奇,在你眼中,女工,匠人,奴仆,地位卑下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消耗品,干柴?烧完了就完了自有好的替换?你求的是什么?求钱家繁荣昌盛,所以钱家的人鸡犬升天,不姓钱的只是垫脚石?”
费雪沉静许久,诚实地回道:“妾身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妾身从来只相信事在人为。妾身的起点,并不比她们任何人的起点更高。妾身反而疑惑,殿下生来是人上人,以妾身所知,殿下甚至从未有过一日苦寒,殿下的目光为什么会落在从未见过的人身上?”
巫明丽反问:“你认为命是自己挣的,我也这样以为。但是我并不赞同,挣不了命的人就该任人践踏,就该一辈子艰难困苦。你幼年是吃过苦的,后来成了人上人,何以反而看不见当年的自己?”
“殿下,妾身正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正因为身份卑下,手无长处,才更要自强啊。殿下可以善良,因为没有人会趁殿下的善良要殿下的命。而我们却不能。我们的一时软弱,只会换来对手的得寸进尺。
钱家以前也是吴越鼎鼎有名的大户,何以龟缩在此?不就是因为手软心善吗?新式作坊出来也几年了,遇到的蓄意破坏,多达数十次。什么纵火烧原料成品,攒局设套,哄抬成本……我们什么没见过?妾身只参透了一条,修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什么好人好报,善因善果,那只对软弱的人有用呀。
命要自己去挣的。指望别人的施舍,一辈子也成不了气候。要自己爬起来,殿下您应该很清楚,自己咬着牙站起来,才能活下去。妾身甚至给作坊定了规矩,如果她们觉得作坊逼人太甚,她们想反抗,是有据可依。但她们逆来顺受,怎么能怨妾身看不见她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