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过半,李琚和蒋昭钱塘知府相约出去闲逛,清芳受命一同去,选商局地址。
巫明丽将所有钱家作坊的工头仆妇都问了一圈,然后叫人摆家常小宴,准钱家人谒见。
钱家带来的小姐,就是今年九岁的钱思返,她现在还没取大名,就唤做五娘。
巫明丽已经能从她身上看见未来那位淑妃的影子。
也算故人重逢。
巫明丽召她上前,在钱家三个大人的提心吊胆里,摸了摸小思返的脑瓜,问了她一些废话,就她在读的书略聊了几句,便让抱下去了。
钱思返非常依赖费雪,虽然答问时目不斜视,一旦巫明丽不注视她,她就会偷偷去瞥费雪。
然后巫明丽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几次三番从不同的人口中提到的人物。
现在巫明丽相信,钱思返的师父不是别个,就是这位寡嫂。
整个钱家,算上西席乳母,除了费雪,没有别人能教出那样的精明善断的淑妃。
另一个可疑对象西席师父李通,现在正在钱塘知府官邸当幕僚,还没进钱家当西席呢。
算算时间机遇,得是上辈子蜀王落水后官场地震,知府吃连带的罪过,幕僚四散,李通才会进钱家谋生,继而教书,那时候钱思返都十岁了。现在九岁的小姑娘对答如流举一反三,对事物认知清晰明确,显然不是李通的功劳。
这辈子,李通这个幕僚应该还能当好几年,应该不会和钱家有什么关系。
巫明丽将钱家内宅弄明白了,也就懂得了为什么上辈子,钱思返议婚时还想提要求带走费雪。
老太太去世后,费雪的地位权势飞快地换掉了,真的成了一个寻常的无欲无求不,应该说是死灰槁木一样的,寡妇。
钱思返一身反骨,从不墨守成规,所以她要带走费雪。
大姑娘出嫁,哪有带着嫂子一起出嫁的?她是钱家的掌珠,采选进宫初封六嫔之一的大家小姐,她的第三任未婚夫也是江南名望,可她就敢要带走。
那不是她的寡嫂,而是她的师父,引路人,塑造她的精神灵魂的人,是她放不下舍不掉的,唯一真正的“家人”。
一个有这样的能耐的人,巫明丽当然很想招揽她。
但是再厉害的人,如果不能成为同道,如果少了骨子里那一份善良和共情,巫明丽不敢用她。
小姑娘被牵入席,巫明丽的目光落在费雪身上。
巫明丽穿着常礼服,客人也要穿常礼服,费雪身上就是一整套以蓝灰黑白为色调的礼服,光秃秃的云髻,发丝一丝不苟地抿着,簪一根深青色的岫玉绞股纹簪子作为装饰,旁的一概没有,衣衫素素的,连暗纹都没有,镶边亦是简单的纯黑纯青素布,耳环项圈佩儿一色不见,面无脂粉,手无蔻丹,只有手中一串光泽含蓄的白玉捻珠。
这是一位看起来很普通的寻常妇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既无美貌,亦无窈窕,眼神并不犀利精神,表情也不算鲜活明亮。
自从问安行礼后进了客厅,费雪就没说过一句话,非常谨慎且没有存在感。
巫明丽毫无遮掩地看着她,看得钱老爷和钱太太都心里发毛了,钱老爷更是心里暗骂没用的弟弟,提什么把费雪送给人家作妾,可好,让人家姐姐盯上费雪了!
费雪的镇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地变成了犹疑心虚。
她并没指望在作坊一些安排能骗过人,但是信王妃直接带走了所有工头和杂役的反应远超她的预期。
费雪预判信王妃去作坊就是想抓钱家的把柄,以此要挟钱家对大雍信行俯首帖耳,当信王府控制江南的跳板。
按照信王妃的习惯,她会先礼后兵,罪责不深的人只要服软,就能获得喘息之机。有大罪的咬死不放手的,才会被穷追不舍。
费雪猜测,信王妃对钱家也会是这样的流程。
所以老太太与她早就做了决定,该抱的大腿要抱,钱家在朝中无人,老爷太太一辈儿,孙子孙媳一辈儿,也没个门户承重之人,经不起任何风浪颠簸,信王妃要他们当刀,那就当吧,给人当刀,也是个钢筋铁骨的刀,总比当肥肉的好。
他们家都这么决定了,信王妃“先礼后兵”的“礼”呢?
这顿早膳,究竟是鸿门宴,还是喜相逢?
费雪耐心听信王妃与老爷太太寒暄,因为了解不深,听不出好坏来,只觉得老爷似乎格外胆小谨慎。
冷不防信王妃提到了她:“按钱员外说的,昨晚上猜到我去私访你们家作坊的人,不是费氏,是你们家老太太?”
费雪心头一跳,想看老爷的脸色又下意识地控制住了,但想到自己也被提到了,有反应也正常,忙又抬头去看,却正好和信王妃对视个正着。
钱老爷擦着汗说:“她小孩儿家家的,哪有那样的胆子。老太太怕咱们家出纰漏,固态萌发,这才格外叮嘱上心管着,原也不是有意欺瞒。”
巫明丽将茶水沾一沾嘴唇:“是吗?我不信。除了费雪,我不觉得你们家其他人能猜到我在意什么。你们全家,只有费雪是从贫苦人家爬出来的苦瓜,只有她懂。”
巫明丽放下茶盏:“费雪留下陪我说说话,你们见也见过了,该脱手的也脱了,想走就走吧。”
钱思返立刻抓住了费雪的衣摆,抿嘴,瞪大眼睛望着巫明丽,不想离开费雪,却不敢说。
巫明丽朝她笑笑,和颜悦色地说着冷漠的话,让钱老爷和钱太太带小姑娘回去。
费雪心知这次躲不过去了,摸摸小姑娘的脑袋,示意她跟着母亲离开。
钱老爷哆哆嗦嗦的,想给送财童子儿媳妇求两句饶,钱家要发达,离不了这位啊……可他软弱无能,他见风使舵,他墙头芦苇跟脚浅风吹左右两边倒……
最后他堆着尴尬的笑,欲言又止地给费雪一个眼神和表情,然后与媳妇儿子女儿一起谢恩离开,留下费雪在官邸应奉。
巫明丽已经吊了他们一整个早上,没有再吊着费雪,那不仅是折磨她,也是浪费自己的时间。
外人散去后,巫明丽带费雪来到了临时作书房用的后厢房的外间,两人落座,巫明丽指挥白羽等,将今天收起来的所有口供都搬到了费雪跟前,但没有翻开。
巫明丽按着自己跟前的那一摞,说:“你应该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应该不会心存侥幸,我就不一一和你诘问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对你们家作坊发生的一切,究竟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