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明丽稍微琢磨了片刻,写了个帖子送去晴春斋。
这些人际往来,朝中变化,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办吧。
至于给杨小姐攒的这盒礼物,巫明丽往里头加了一串红绳大钱。这玩意儿本是过年拜寿时用的,小姑娘用得上最好,用不上,就当是给小孩儿压福的东西,寓意吉祥。
次日巫明丽去晴春斋,谈完公事,田趁月就将徐国公府的消息摆了过来。
不像巫明丽想的那么高深涉及朝政斗争,就是几房人口为了家里的仨瓜俩枣打得头破血流。
田趁月觉得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他并不排斥窥伺人家后院的事,多少风是从后院吹起来的,一风吹知天下事。
就是这徐国公的后院,属实没什么好窥伺的,琢磨得再明白也没成就感。
巫明丽啧啧两声:“也不能说完全没用,这不是打发闲暇时间?就当个乐子看吧。”
是这么说,巫明丽还是把礼物送去了徐国公府,想想也不能太挑她一个人,于是给徐国公府上暂住的几个姑娘各送了一件文房用品,着刘妈亲自送了去。
后来就听说外面的传言慢慢淡了,又过了不多时,巫太太果然打着“曾经受教”的名头,邀请杨小姐一起听曲看戏。
巫太太第一次下帖子请人,是为了巫明丽这个“磨人讨债的小东西”做做好事。
她赶在盛夏到来之前进城看望女儿,顺手就把杨小姐请了出来,而后果然与杨小姐逐渐投契,来往就多了。
杨小姐和巫太太既有同命相连,又有兴趣相投。
杨小姐幼年没了父母,老家仆养大的她。刚守完孝,老管家也要回乡养老了。老管家放不下她,想尽办法将家产安排妥当,只留实在不能丢不能放手的书本,送她到的京城投奔姑母。
其实这姑娘在老家淮南颇有祖产,只是都是扎扎实实在官府留了档的祭田祖田,不能变卖。杨家人自诩书香世家,念着杨太傅的恩德,吃相并不算特别难看,虽然霸占了祖产不还,却还记得每年把姑娘的那份田产出产的租子折成银子托人送到京城。
佃租银数量不少,就是这里一笔那里一笔地克扣,落在杨小姐手上,大约只剩几百两。
杨小姐不大通俗物,几百两,比全家姑娘公子的零花加起来还多,也就随他们去了。
就是这几百两,也存不住,那府里眼光厉害,素日不给点钱,连外面洒扫的粗使丫鬟都指使不动。
那给多少呢?反正几百两是不够的。
杨小姐谨慎小心,对国公府的事不怎么提及,但是巫太太也是那样苦过来的,杨小姐不愿意说的,她都知道,都切身经历过。
巫太太觉得杨小姐比她还苦,她投奔亲戚时,舅舅舅妈人还算不错,底下人就不敢太过分。后来给她挑选丈夫,虽不大上心,没有像对亲女儿那样挑挑拣拣,到底也没为了官途财产把她塞给不堪的人家。
巫山长与她议亲时,刚刚年少中举,清俊脱俗,也是媒人踏破门槛的人。巫山长家世不显,但人品和才学绝对没有问题。
这么一比,巫太太又觉得杨小姐更可怜了,刚到京城时,她才十岁大的一个人儿,就要处处周全,还要体贴姑妈的难处,要和那府里一众小姐公子们朝夕相对,走一步思三步,不过日常而已。
于是后来巫太太再请杨小姐,从当天去当天回变留宿一日,留宿一日变小住……杨小姐面上,便逐渐多了些笑容,有心底的苦闷犹豫,也愿意些微吐露。
就在杨小姐小住要变成避暑为名的长住时,巫小弟从江南送的人,终于在商旅的护送下,来到了京城。
按巫小弟的计划,每个月送一批人,送到过年期间,开春后他和最后一批人一起回来。
头一批有两位孤山书院的塾师,以及黄二丫母女,随他们一起送来的还有两个路上捡回来的孩子,哥儿俩一起被发卖,哭得惊天动地的,巫小弟觉得可怜,索性就买了。
此外,巫小弟还弄了一车江南风物,比如每年只有百来匹的贡品天河锦,巫小弟直接掏了钱家的库存,什么红的绿的,攒了好几箱。
塾师拜见了山长,吃过一顿接风宴,被送去书院学舍落脚,那边早已准备好了八处小院,只等入住。
黄二丫领着闺女寒香跨进了巫家后宅,忐忑不安地跨进人生新阶段。
根据巫明丽的需要,巫太太安排黄二丫和寒香住着,先学认字和说官话,然后学规矩。
黄二丫身无分文,还欠着巫小弟一大笔钱,还要抚养女儿,根本无处可去,见巫家家风清正,叫她们学这学那,也是为了将来伺候他们家已经出嫁的姑奶奶,没有别的意思,方将悬着的心放下。
世道艰难,她没有豁出去的勇气,却有绊住她的软肋,就算有了自己的田地屋舍,照样保不住,换了地方,她依然只能依附别人生存。
巫家善良,姑奶奶人也好,黄二丫像飞过万里汪洋,在瓢泼大雨中,终于找到一根树枝临时栖脚的寒鸦。
下一顿在哪,不知道,下一段路程通向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彼岸,不知道。
至少此时此刻,她脚下有一根树枝,她总算可以歇歇脚,整理整理羽毛。
黄二丫忐忑极了,而后发现她并没有被录入奴籍,她的女儿的卖身契也还了回来,只有一张欠条记载她和巫家的缘分,她彻底放了心。
平民命如草芥,奴仆比草芥还不如,她还是平民,伺候姑奶奶就只是份“活计”,撑死了算“长工”。
黄二丫努力认真地学,她不知道京城什么样,所以她必须多看多听多了解,她想把女儿抚养成人,她想过温饱平安的生活,她想有自己的永远不用担心会被谁赶出门外流落街头的家。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五月盛夏既至,巫太太考较一番黄二丫,确认她已经能说一口漂亮的官话,行为举止也符合大户人家的要求,不乱瞟不乱动,颇有分寸,便就告诉女儿,送黄二丫去王府。
巫明丽算过今年能收上来的棉麻纱线,感觉织工作坊,织机到位今年就能投入生产。
新式织机,巫明丽手上没有,江南封锁得厉害,样机到现在都运不出姑苏以北,只能靠口口相传与图纸传播。
巫小弟已经搞清楚原理,但资料还在路上,没送到。
巫明丽叫人采买二十台织布机,老式的,因为新式可以在老式基础上改,买老式的不算白花钱。
女工也容易招,在京城讨口饭吃的人那么多,其中的女眷也要养家糊口,在作坊里纺织为生,周围都是女子,出入地方都是富贵街,比在外面还要清静自在一些。东家还承诺帮忙照管三岁以上六岁以下的孩子,管一顿饭,还免费教他们读书识字。
招工告示刚贴出去,几个更夫帮闲将消息一传,不过半个月功夫,来报名的人数就超过了一百人,清芳从中挑选了四十无人正式录用。
万事俱备,只等出个章程章程重要吗?不重要。织机女工齐备,干活就行了,每天交多少布领多少钱,还要什么章程?
巫明丽却不这么想,她要的不只是把一小部分人集中起来纺织,她想要一整个体系,从收购原料到出售成品,完完整整的体系。
了解这个体系的人不少,能从南方跑到北方的却不多,巫明丽的要求高,可选范围就更小了。
黄二丫很合适。
然而黄二丫听完王妃的要求,却鼓足勇气拒绝了。
“殿下……那机器,它吃人,它们把我们挤得没法儿活了,我们家那边的女孩子,除非有别的地方可以挣钱,否则,全都进了作坊,累死的打死的干不动了被丢出外面的,不知多少……那些东家还逼农家改种桑棉,江南的粮价,早就涨得不成样子了。您要我的性命,我都愿意,我一辈子给您当奴婢都行。可是您要用这吃人的怪物,我,我真的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