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分开一点。”
变声器后,男人的指令冰冷:
“镜头往下,对,再往下。好,定在这里。”
“两根手指进去,准备好。”
“OK,都上线了。”
“开始”
她抵达时,天还黑着。
婚礼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人们窃窃私语着,杂乱的脚步声中,三十六张圆桌,以粗硕的桌脚,碾过鲜嫩而柔软的新草。夜露沾湿的柔茵上,被拖出一道道的轨迹,漫出草的血液与味道。
咸腥的海风吹着,一旁的准备区里,锋刃分明的刀叉,错落出灰蓝的光,切割日与夜的交界。
待用的鲜花,成捆的勒在绳结里,被精致点缀上桌前,它们还有呼吸。
一道道窥探的目光,倏然转向黑暗中浮现出的那道轮廓。
黑沉的海浪,拍打礁石。女人立在月下,苍白夜色,绕了一身。
纷乱而压抑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新娘到了。”
度假酒店的化妆间里,化妆台上,一部手机在发出震动。
素白机身,没有外壳,惟手机的屏幕上,是两只十指相扣的手。无名指上,各有一枚戒指。
此时,那其中一只手的主人,却只闭着双眼。一任手机,连同屏幕上十指交缠出的堡垒,一同疯狂地震动着。
房间上方的灯光冰冷,暖气开着,仍抵不住春寒料峭。
化妆助理小于拈起腮红扫。她有些紧张,偷瞥了一眼镜子。小于入行时间短,之前接的都是小单子。今儿这单,原是David来跟,两周前,却点了她来当助理。师父陈姐说了,这是大活儿,给她机会。
全程包机,海岛婚礼。宾客来自世界各地,非富即贵。陈姐也不过是化妆团队里的一员。小于恶补了英文,但求不要出错。
手机还在震动,旁边是一早排好的化妆刷子,从大到小,不敢错了次序。仿佛这样的整齐是一种迷信,能抵过一切意外的发生,保新人们平安和美。刷子上的余粉,淡粉轻白,随震动微微发抖。尘埃状的细粉,焦躁不安地扑入空气,无处安身。
镜中的美人,映在幽微的光下,正是今天的新娘。
林亦舟。
小于见过的美人也多,可林亦舟,有那么几分不同。
凝脂如玉的脸,眉眼如古画动人。总穿白,留长发,双目间平静柔和,似海浪中定乾坤的神祇,不染尘俗。
初见那天,小于跟着陈姐,和整个化妆团队去沟通妆面。
海边正起风,林亦舟坐在沙滩桌前,低头啜咖啡。长发被风拂至唇边,她舌尖轻轻舔开。又抬眼,对着面前的数人,勾了嘴角一笑。
分明一抹笑,却带了一点湿。是菩萨点红尘,乱一丝旖旎的道不明。
小于一时看痴,险些掉落了自己的工具包。
坐在一旁的准新郎石锋,五官深邃鼻锋凌厉,瞳孔是混血的幽蓝,英俊得不像个真人。那对外都冷清清的俊脸上,此时却添了一点颜色。他拿素白餐巾纸,轻抚过林亦舟的唇角,似不喜宠物失了控,又似不喜自己失了态。
新郎石锋,金融新贵。几年前染指投资,下手狠,姿态绝,财富指数级上升。据说石家势大水深,石锋做起投资才如鱼得了水。他势头惊人,又长相绝佳,便被媒体热捧,上过国内外的电视,跟明星名媛都有绯闻,却不曾真定过什么人。
陈姐探得的消息多,私下跟小于说过,这林亦舟今年二十四岁。美得出尘,偏出身普通背景一般,艳色生在贫家,本是悲喜难测,可她却在一年前,入了石公子的眼。
这段故事,知道的都称奇。
林亦舟是钢琴老师,在私立学校教音乐。科班出身琴艺上佳,还有顶好的学生缘。石家小侄子参加乐器比赛时,点名就要林老师辅导。石家找去,林亦舟婉拒,说不接私课,石家是加了重金,又让小侄子一番软磨,才将她请到家中加课。
也是凑巧,石公子那日,正从国外回来。一进门时,林亦舟正坐在钢琴前,为他的小侄子做着示范。
林亦舟那天弹的什么曲子,外人已不可知。
总之,一曲动人佳人入梦。多少千金都拿不下的石公子,随后就天天守在了林亦舟的身旁。
石家小侄子一路比赛过关斩将,拿得冠军那天,他的锋叔叔在观众席里,吻住了自己的林老师。
一年未过,石锋也不管林家是小门小户,便顶着石家长辈的压力,硬要将人娶进门。
这段关系,因女方家世总有些黯淡的意思,故石家一直低调,压着新闻。
可今天的这场婚礼,设在境外的海岛,三十六桌,每桌十二席,堪堪四百三十二位宾客,都是世界各地的人物。
人们说,石锋是下了决心,要把名分给得明明白白,将这场姻缘公之于众。
按理说,林亦舟这样的美人,合该是知道自己美的。
可试妆那天,镜前灯亮起,林亦舟一向平静的脸上,变了颜色。
她瞳孔剧烈收缩,猛然闭上了眼。
“劳烦把灯关上。”
那天管灯的也是小于,她有些犹豫:“可要是没有光,怕妆面出错……”
化妆时,打灯是顶要紧的。光源充足,视线明晰,能让色彩与线条不出岔子。
可林亦舟拒绝,理由倒也体面:“我的眼睛不好,不能直对着灯。”
还是陈姐机变,她跟过时装周,也跑过组,多少千奇百怪的要求都见过,当即就让小于关了灯。
灯光昏暗,一把又一把的刷子,在不分明的视线里,扑向美人的面容,穿过眉间弧度,滑过鼻尖微挺,扫过肉粉唇边……
桃花颜色,跃然动人。只待人一睁眼,就倾倒众生。
林亦舟全程只双眼紧闭。
试妆两回,化妆师们发现,这位美人,不仅不爱对着镜前灯,竟连镜子也不爱看。
哪怕必要时,像是要化眼妆,让她双眼平视镜中,林亦舟也只半眯着眼。
仿佛镜子里,她的面容身体,是会将人吞噬的什么怪物。
……小于的怀里,手机猛然一震。她猛地回过神来。
婚礼的筹备,还在继续。化妆间里,手机仍在骚动小于反应过来,这回是她自己的手机。她拿出手机,只看了一眼,便有些慌乱地摁掉。
身后,继而也传来一声震动。小于回头时,只见师父陈姐皱眉,那贴满亮片的外壳俨然是陈姐的手机。
一声,两声,三声……
房间里的数台手机,竟是交响着震动。化妆师们低头看手机,神色微变。
陈姐面不改色,将手机调了静音。她瞪小于一眼,小于惴惴照做。
事情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
跨国办婚礼,事务繁杂,小于和陈姐都被拉进了一个群组。
群组设在境外的一款APP,说是阅后即焚。
这群是婚礼的主理人建的。一对新人,宴席主理,主持化妆,连着摄影摄像国内外的宾客接待,全在群里。新郎石锋极忙,说万事由新娘定,大小细节,都是林亦舟拿的主意。对接细节时,她有时文字,有时语音。跟各团队的接洽也自如,中英文随时切换。
林亦舟语调轻,话也少,却仿似揉了小小的钩子,三两句下来,就挠入了人的心里。
昨晚的信息来时,工作人员们当是同事通知,点开却发现这发消息的头像陌生。
陌生的号,艾特了林亦舟,继而发了个视频,用语礼貌:
“Hello,这是第一个,您看看这样可以吗?”
像是某个部门的工作人员,在请示着婚礼细节。
不长的视频,只有三秒。
天已亮,唇刷如笔,勾完最后一点红。
林亦舟端坐在镜子前,妆已化好,她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像个泥塑,只有皮囊。
门响,摄影师Steven拉着助理进来,嘴里说着英文:“我来看看光,一会儿拍花絮。”
Steven是混血儿,中文说得一般,便干脆少说。此时他看着屋里的人,欲言又止。
小于只皱眉低了眼,不与来人相视。
Steven和助理捣鼓一通,又暗暗对陈姐指指手机。陈姐冷哼一声,头也不抬。
Steven讨了没趣,向林亦舟致了个礼,走开。
小于还在发呆,她捧着手机,里面,一分钟前,又进来了新的讯息。
“陈姐……”
陈姐剜了小于一眼。
“小于你来,跟我去车里拿个发饰。”
断续的话语从走廊飘进来
“……今天这婚礼能不能成,不是咱说了算。但活儿干一半,人没说取消,咱就好好继续……”
小于的声音也传进来:“可新郎……”
“闭上你的嘴,干你该干的。”
外面的絮叨还在继续,林亦舟终于拿起自己的手机。
昨夜到刚刚,两条讯息,两个视频。
三秒,五秒。
第一条的画面微微抖动。
第二条的画外,传来急促的两声呻吟。
断续如泣,语调轻,带小钩,三两声挠入人心。
是林亦舟的声音。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又进了一条。
来自同样的陌生号码,却是单发给林亦舟的。
“新婚快乐!”
华丽的主纱,触目的雪白。
婚纱淹上林亦舟的身体。
无数刺绣的暗纹,隐含千针万刺而来的秀美。
群里的陌生号,踢掉后又加进来。仿佛有无数个不知哪里出现的IP,防不胜防。
“新娘准备好了吗?我这边的大礼要发送了。”
“十,”
白的,红的,暗的。她的颜色。
“九,”
修长的,圆润的,深陷的。她的形状。
“八,”
恨天高,托起她的脚步。门已开了。
“七,”
群里,倒计时一个个发出,再一个个消失。
日出的霞光滚落,宾客们抵达的飞机引擎声,在窗外轰隆隆的响起。
“六,五……”
“四,”
林亦舟忽睁开双眼。
她的红唇微张,无声倒数
三。
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