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临死前,最后一个问题。
他说的想,不是仇恨,不是诅咒是温存。
林亦舟看向上空。那儿站着她曾经的少年,站着这世上后来的渣滓。
晚风吹过七年,吹走往事,而往事在这清算的一刻,却如此明晰。
她曾经的梦,她曾经的光,她曾经的……
爱过你吗?想过你吗?
那一年,钢琴前,他说着;七年来,他在她的梦里,一次次地轻声说着
我想做你的自由。
那一年的他,外套掩住她的尊严;那一年的他,旋律中点破她的心曲。
他拿出蛋糕,她此生吃过的第一口专属于她的生日蛋糕。
他陪她过年,她这辈子最热闹的那个年……
他庆祝她的诞生,他陪伴她的团圆。他点亮她的前路,他送了她黑暗中那一点温存与梦想……
知遇是他,知音是他。温柔是他,堕落是他,沉沦也是他。
那一句话,锁住了她的青春,困住了她的余生。
她知恩,她图报。他终于要死了,她曾经的唯一的恋人,她青葱与性中的启蒙,终于要永远的死去了。
她没有泪水,怎么会有泪水?
她只是站在那透明的窗前,仰头望向了夜空
一如从前在乐团,那闪闪发光的钢琴首席,抬头看向她意气风发的指挥
张之辰,终于纵身一跃,从他们许过愿的高塔,在他们曾相许的旋律
她曾经的自由,她曾经的他。
他坠入晚风。
而她无声开口:
“我还你自由。”
谁也没想到这是秋天的雨。
汹涌而来的瓢泼,又下得这样急。平素壮美的江面,浮沫带着垃圾,落叶的碎末在水中,被冷风一同翻出黄白颜色。江中的浊色,待要涂抹了天地,却又被挡在了下头,翻涌的都是不甘。
一群放学的孩子撑着伞,原该赶着回家的,此刻却都聚在一处桥头。
底下的桥洞边,警戒线拉开,有警车错落停着。雨虽大,可有人套了一身装备,已经下了水。
许多行人也抻长了脖子,合该下班的买菜回家的,都冒雨站那儿围观着
江上浮着一具尸体。
“好像是个女的……”
孩子们议论着,他们都怕看见死人,可短暂人生历练里,又难得有那么一回开眼的机会,如一群小雀鸟般,聚着搡着,不愿离开。
当中只有一个皮肤雪白的男孩,独撑一把黑伞。
他的穿着,与身边孩子们的公立小学校服格格不入。
他死死地盯着那江面,看人打捞着那具尸体。他站在这风雨中,已经整整四十分钟。
“天冷,”身边传来低沉的声音,“先避雨吧。”
石延却纹丝不动。他是来找林亦舟的
她已经消失了半个月。
半个月前,英才国际的校董张之辰突然自杀。仅仅三天后,他生前的种种罪恶,就被匿名帐号全网公开。英才国际完全压不住舆论的轩然大波,不少权贵家长们要求将孩子转走。
中途警方来过几回,循例问了话,问询过学校的其他老师,也找了洛斯然。
洛斯然声称对此事早有耳闻,当晚赶去江心塔,就是怕张之辰再祸害别的女人。
“但我赶到的时候,被电梯困住了。等电梯恢复时,他就跳下来了。”
监控虽然全部失灵,但当晚电梯确实被断电,而张之辰跳楼时,洛斯然也确实人在塔下。
张之辰跳楼前,把高塔上的那架钢琴连同房间都烧了,上面找不到其他人的痕迹。
而洛斯然更是言之凿凿:“当时的塔里,再没有第三个人。”
林亦舟从张之辰自杀起,就没有来过学校。
张之辰诱骗少女拍下私密照片之事公开后,受害人们的信息虽然全部被保护起来,可仍有人猜想着,那些受害人里都有谁,会不会有自己认识的对象
林亦舟首当其冲,被人怀疑是其中之一。
不少人都知道,张之辰生前最后那段日子,在热烈追求着林亦舟。而他自杀当晚,更是曾与林亦舟同赴音乐会。
流言蜚语四起,受害并不是错,可那样的怀疑足以将人淹没。而这些流言中,不知又被谁,传出了这样一条
“听说她还欠了很多债,才会跟了张之辰。现在张之辰死了,她那些债啊……”
石延听在耳里,他数度尝试联络林亦舟,而她的手机都处于失联状态。她只给他发来了一条信息
“最近有事,勿念。”
他不过一个孩子,人们都努力不让他与此事有所牵连。
可他留了个心眼,警方再来学校调查时,他拉住了带头的那个,看起来最为高大的警察。
“我害怕……”
警察回头,石延看见那是个三十岁的男人。长势锋而锐的眉头上,却有断了一截的疤。
警察粗冽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他给石延留下一张名片:“有事可以找我。”
石延低头看名片,那警察名叫刘迈。
在又一次联系未果后,石延在学校的资料室里,找到了林亦舟的地址。
可当他找到那个破旧居民楼的公寓外,却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里头透出某种古怪:“要是到时给不了钱怎么办?这些可就要传出去了。”
那声音一顿,“到那时,你可就完了。”
石延着急上前拍门,门里的动静却消失了。
他拼命拍门,良久,里面传来林亦舟的声音:
“小延,你先回去。”
石延回去了。可在这之后,林亦舟失去了所有的消息。
他再次找到林亦舟家里时,家里竟已没有了人。邻居说这对母女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
石延几经犹豫后,拨通了刘迈的电话。
“我的老师……可能出了事。”
“你的老师?”
“林亦舟。”
石延说着这个名字,仿佛说着某种最脆弱的存在。他迟疑地说着:
“我怀疑她被人威胁了。”
“林亦舟……”
刘迈又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去英才国际调查以前,他曾见过林亦舟的背影。
虽然没有她的影像流出,可她是张之辰生前最后见到的人,警方还是第一时间找到了她。
负责去找林亦舟问话的老张回来时,一脸的惋惜:“可真是美人。”说罢又往保温杯里嘬了一口浓茶,“她说之前母亲生病,家里欠了不少债,张之辰提出帮忙,她才跟他走得近了些。”
手下警员汇报着:“我们查了,林亦舟的母亲,之前在医院确实做过大手术。医保只报了一部分,还有不少自费的部分,是她们自己背的。”
警察的天职,让他们对这弱女子都有着同情。
“出事那晚,张之辰想对她动手动脚,她察觉不对,所以及时抽身,提前回了家。”
“可她毕竟沾上了这种事,”老张摇摇头,又叹口气:“人言可畏啊。”
林亦舟已签字离去,刘迈看着楼下女人的背影:“是那男的不做人。”
灰烬残余里,他们发现了房间里的摄像头。
作恶多端金玉其外的男人,终于因为丑事败露而羞愧自尽。
张之辰的死,明明白白是自杀,查无可查。
他的父母早已离世,无人追问。要说还有什么联系,也就是他生前曾任职的英才国际
“英才那边的态度也很明确,张之辰毕竟是他们校董,这种丑事,他们也不希望再扩大。”
英才国际背后的程维,甚至给他们顶头上司打了电话,抱歉表示这种事情实在丢人,为了英才的声誉,希望这件事尽快过去。
警方已经决定结案。可刘迈盯着档案中的林亦舟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刘迈转过头,示意手下继续整理张之辰案的受害者资料。
“张之辰作案由来已久,而他与‘欲望丛林’建立联系,最早可追溯到七年前。”
刘迈微微眯起双眼,读出屏幕中的那串数字
“七四三号。”
相片中,是一名少女,胸前一道淡红休止符。
刘迈看向相片中的女孩,她双眼微闭,仍不知命运已向她扔下巨网,罗住余生。
“这女孩出事后不久就失踪了,已经七年了,应该是凶多吉少。”
手下警员说着,叹了口气:“很多女孩,经历这种事情后,都会想不开。”
刘迈看看那七四三号的名字,喃喃说着:
“……周亭。”
那具女尸,终于被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