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手指，轻轻点上那淡红胎记。

　　“就她？”

　　七年前，那座华美的大宅中。

　　意识模糊的周亭躺在床上，深夜走到她床头的女人，声音很冷：

　　“送走吧。”

　　几个男人走进房间，为首的男人上手要抬起周亭。周亭浑身无力，眼睛只半睁着，看见一个男人模糊的面目。

　　一旁有少年不忍的声音：“大吴，你别伤了她……”

　　周亭听出这是张之辰。

　　而床头的女人，轻轻笑了一声：

　　“心疼？”

　　很久以后，周亭知道了那个女人是程维。

　　石氏家族上一任掌门的联姻对象，家势同样显赫。在“欲望丛林”的关系网中，她背后的家族与之有暧昧不明的关联。那个夜晚，程维在周亭的身边款款坐下。她的裙子是漆黑的缎面，裙摆拂过周亭雪白的脸，如乌云轻松掠走月的白。

　　那晚昏黄的光下，周亭看见程维的样子：风韵极佳的女人，可一双眼睛却带着一种狠

　　像一把极为精细的刀子，看向谁的时候，仿佛三两下，就能把那人苍白的灵魂剜出一块淋漓的血肉，再送入她猩红的口中

　　而那一晚，程维看向了十八岁的张之辰。

　　少年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惧。他长得那样好，恐惧时的一双桃花眼，竟也招人。他恳求般看着程维：“求求您……”

　　程维的声音无比温柔：“放心。医生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把她送到那边后，就不会再有什么孩子。手术后，她会被我们的人安置好。”

　　程维语重心长：“你从今往后，只安心学你的音乐。”

　　少年像象牙塔中的小王子，合该不问世事。他那薄唇天生了笑的形状，此刻却紧紧的抿着

　　“可是我……我对不起她。”

　　张之辰走到周亭的身边，他不舍地看着少女的脸。周亭尝试开口，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在无家可归的流浪夜，在期待新生的仓皇时，她感知到一滴泪水，掉落在她的脸上，还是张之辰的泪，永远情深永远不舍，流着一点用处没有的苦与咸。

　　周亭不知道那泪水意味着什么。或是对她的不舍，又或是恨他的无能。这是他声称心动过的女孩，这是他宣称将养育的孩子。周亭像唱到终曲的旋律，孩子像来不及翻开的乐章。世界终将归于死寂，原来他一样都无权留住

　　他那一直带着笑的脸，再也无法弯出任何弧度。他看向程维，露出一丝怨恨。

　　“夫人，您在骗我，对吗？以前被你们送去的人都失踪了……她……”他有些激动，“您之前让人把她的相片放出来，您根本就恨她！”

　　张之辰颤抖着护住周亭：“她回不来了，是吗？”

　　程维竟也不否认，她点点头：“之辰是聪明的孩子。没有浪费我为你花的心血。”

　　程维的眼珠微转，她看向那一脸情深的张之辰，终于忍不住要对这美少年的善良施与一点教化：

　　“我是不喜欢她。她在耽误你，对吧？但她的相片，一呢，不是我拍的……”

　　张之辰不敢抬头，程维却笑着继续，“二呢，也不是我放的。实话告诉你吧，有人看上了她。”

　　张之辰的脸变色：“什么人？”

　　程维轻轻再点点周亭的胸前胎记，柔柔摩挲了两下。周亭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程维嘴角的笑有些嘲讽：“当然是眼光还不错的人吧。”她低头看着周亭，“她啊，苦了这十几年，可算是找到一个归宿了。”

　　“不可以！不……！”张之辰的声音颤抖着。

　　强制堕胎送到不可知的地方送给不可知的男人……他无法想像周亭将经历些什么。

　　他紧紧的搂着周亭那伤痕累累的身体，阻止任何人再靠近她。

　　“亭亭……”他的泪水无声滑落。

　　程维看张之辰哭得皱作一团，不由轻叹了口气：

　　“这么不舍得，你们就一起把孩子生下来吧。”

　　一句话，像是点亮了苦涩沉重的夜。

　　周亭无法动弹，可程维的话一字一句，却都传到耳中

　　“虽然她没有学历，你也早没了家底，但以后你们可以找个什么地方，一边卖个艺一边带孩子，我也省得再为你费这个心？

　　张之辰哽咽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我可以……”

　　程维摇头：“辰辰，你了解你自己吗？”

　　张之辰像苍白的伞，撑开在周亭身前，华丽的夜与光晕却轻易穿透了他

　　“你从小过的什么日子，哪怕那几年，你们家也没真短过你什么。十五岁以后你就被我带着，到外头你能吃多少苦？”，不等张之辰回答，程维接着道：“这些年你吃的用的为了排场为了音乐，你背着我花了多少钱，你签的那些帐单，你真当我不知道？”

　　张之辰羞愧地低头。周亭不知道他花了程维多少钱，一个学指挥的优等生，通身上下用的都是最顶级的东西……而程维轻轻捏住张之辰秀美的下巴，微微一笑：“你呀，一直娇气，就该待在温室里。她呢……”

　　周亭像那根弯折了的野草，一任程维对着她发出怜悯的笑声。

　　而程维看向张之辰，又笑了那个晚上的程维总在笑，笑出各式各样的形状，也各有各的风情可她说出的话，没有一丝含蓄婉转，最是简单也最是直白：

　　“你知道该做什么，对吧？”

　　周亭记得张之辰口才很好，可那个晚上的张之辰却沉默着。

　　许久之后，周亭感觉到自己的身边发出响动。她看见张之辰双眼茫然地逃避地，替她把那张参赛证放到破旧的包里，再掖到了她的身边。

　　他看着那证件，上面的女孩，曾用那双眼信任地看着他，陪他醉也陪他疯

　　他迟迟无法放手。

　　程维看着张之辰，又叹气：

　　“行行，别苦着脸了。一看你掉眼泪，我就心软，那就……再给你一个机会。”

　　她指向门口的方向：“你可以把她带走。从前你花的那些钱，我也不再跟你计较。”

　　张之辰猛然抬头，眼中闪过希望。只见程维又道：“但从此咱们再没有关系，我不再管着你当然，也不会再管你。”

　　音乐声透过那奢华的音响，流动在豪华的房间内。眼耳口鼻身，都在蜃楼中被宠溺与拉扯。

　　“你可以救她，也可以救你们的孩子。我的辰辰总是这么善良，所以”

　　程维的声音，如丝如缎，亲切温和：

　　“我让你选，好不好？”

　　“我选了好久。”

　　七年后，江心塔上。

　　钻石的光下，张之辰邀功般的笑，“才选好了这条项链。”

　　璀璨的光，辉映出张之辰越发俊美的脸。精心保养过的眉眼，丝毫不见与生活相争的戾气，神情姿态，都是养尊处优的温柔。

　　张之辰拨开周亭的胸前，那吊坠后面，是一片雪白。

　　林亦舟有些羞怯地看着他，张之辰松了一口气。

　　可回过神时，心中竟有一丝隐隐的失望也许心底深处，他畏惧周亭的归来。可又或许，他盼望命运能送他某种巧合，哪怕只是一片虚假的月光。

　　白梅花的吊坠取下，钻石项链被系在林亦舟秀美的脖颈上。

　　“很好看。谢谢你。”

　　背景音乐换成旖旎而柔美的旋律。

　　灯光转得更暗。

　　醉意泛上张之辰的脸，而林亦舟的双眸也带了一丝水光。

　　张之辰的声音放得低：“你知道吗？”

　　他在林亦舟的耳边呼出轻息

　　“这塔上，有一个秘密……”

　　江心塔的灯光，就在对面。

　　跨江大桥上，洛斯然加快了她的车速。

　　她向张之辰的助理几番施压，得知张之辰今晚买了柏林爱乐的门票。而今夜前去参加的有她的朋友，告诉她张之辰身边是一位美人

　　那发来的相片里，挽住张之辰手臂的分明就是林亦舟。

　　张之辰永远这几套，几年来，他下过手的女孩，总是他的音乐搭子去的不是柏林爱乐，就是维也纳的爱乐，反正世界上有二十几个爱乐乐团，都巡演完一轮还有那么多的音乐家今天是小提琴大师，明天是钢琴圣母……

　　他对每个女人都优雅绅士，对每个女人都情深意重。

　　对每个女人的离开，都一脸不舍与愁容……

　　这是安海音乐圈子里公开的秘密。

　　而秘密以外，是那座闪耀的高塔。

　　“我听他们临走时说，要去什么塔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