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在夜半回廊。
叩击声蚕食了门内的动静,张之辰的办公室内突然沉寂。半晌,张之辰温和的声音响起:“哪位?”
林亦舟轻声:“张校董,是我。”
门从里面打开,张之辰坐在办公桌前。窗边站着一个女人,卷发垂肩,手里捻着没抽尽的半根烟。她看林亦舟走入,猛地回过头来
她变了真多,可林亦舟还能认出来:那是洛斯然。
曾经的小公主,永远的第二名;周亭的室友加替补,张之辰的粉丝与拥泵。
每天都是粉白纱裙和不重样的手链项链。洛斯然喜欢闪闪亮的串珠水晶,喜欢各类古典界和流行界的八卦,也喜欢每个周末都拉一帮女生到外头,回来后提着大包小包再蹦着跳着来找周亭的茬……
而七年后的洛斯然,一件深色罩袍,眼里没有星光。
林亦舟走进办公室。与其说这是办公室,更像是一间琴房。
巨大的钢琴占据了室内一半的空间,旁边是素色的沙发,茶几上别无旁物,只细颈花瓶中插一支洁白的木槿。乐谱和文件叠放于胡桃木的柜子中。简洁优雅,张之辰的品位从来都好。
房中还放了一套奢华的音响,一旁架子上摆着几张黑胶。封面上是张之辰一如既往的最爱:克劳迪奥.阿巴多。那是指挥界的谦谦君子,儒雅而绅士,民主也温良,就像所有人眼中的张之辰。
他倒一杯茶,放在林亦舟的面前:“林老师抱歉,这么晚让您过来一趟。”
林亦舟客气地笑:“我也才办完手续,还在收拾东西,不要紧的。”
可深更半夜,再怎样紧急的工作,也并没有让一个女老师独自前来的道理。
张之辰似抱歉一笑,继而解释道,“我明天就要出差,所以临走想把事情都安排好。”
他指指洛斯然:“这位是洛老师。音乐系的主任最近家里有事,所以这边小学部的事务就由她来负责。明天起,她会跟你对接。”
他轻轻一顿:“她看了你面试的录像,非要今晚就见见你。”
洛斯然已急不可耐,她疾步走到林亦舟的面前,又猛然站住。她定定看着林亦舟,接近一分钟的时间里,没有说一句话。
两人的距离很近,林亦舟甚至能嗅到洛斯然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从前的洛斯然,将乐团规章奉为金科玉律,绝不可能在钢琴附近抽烟不,那天真烂漫的洛斯然,根本不可能抽烟。
而此时的洛斯然,紧紧盯着林亦舟,几乎要用双眼将眼前人吞没,直到烟上的火星渐渐燃至她葱白的指根。那温度使她微微一抖。她哽声问道:“……你姓林?”
两人曾经同住三年,同系同班同乐团,无论关系再怎么疏远,洛斯然也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能认出周亭的人之一。
而此刻的林亦舟,却坦然迎接洛斯然的目光。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林亦舟。”
洛斯然却没有伸出手去。她依然盯着林亦舟的脸,似咀嚼着她的话:“舟……”
她将烟摁灭,走到钢琴前:“您主修钢琴?”
林亦舟点头,又带一丝犹豫低头:“弹得不好。”
洛斯然面无表情:“弹李斯特么?”她打开琴盖,“《梅菲斯特圆舞曲》?”
弹,怎么可能不弹?在她十二岁起的历练中,这首曲子给她一个开始,又伴她走上黑暗与血腥的征途。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都印在她的呼吸之中。
但此时的林亦舟,却一脸为难:“练过,但不能脱谱……”
洛斯然又看了一眼林亦舟。她快步走到沙发边上,从一个深色的包中拿出一份琴谱。
琴谱纸张发黄,显然已被多次翻起。林亦舟的眼中,隐去一丝惊诧。
那是她的谱子。
时隔经年,谱子已经被磨得发薄。但上面是从前陈放写下的记号,满满的谱面标记,强音弱拍,线条起伏,没有一个随时光的沙漏流走,竟全都留在了这儿。
林亦舟飞快搜索着自己的回忆:从陈放走后,她就是没有家的人。她从周家带走的东西很少,唯独不肯舍弃的只有那些谱子。
入学后,她将所有的谱子都放在了宿舍,当年出事时,她并没有带走任何的所有物。失踪已经七年的她,甚至可以被宣告死亡,她并不知道自己那些东西,都去向了何方……
她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柔声笑问:“魔鬼圆舞曲……这是洛老师的谱子?”
洛斯然显然对她这样的反应并不满意。她低头,沉吟片刻,将谱子放上钢琴。
“听说今天石家小少爷亲口定了林老师。劳烦您弹一段,也让我开开眼?”
半夜让人弹琴,应该立刻马上这理所当然的无理取闹,倒是和从前一样。想抢她的第一,骂她要找张之辰,还给她的衣柜泼水……永远的理直气壮一贯的咄咄逼人。
林亦舟没有动作:“这个点钟弹琴,不会打扰到别人?”
身后传来张之辰的声音:“学生都在宿舍区。现在都散了。”
林亦舟回头,张之辰微微一笑,指向钢琴:“请吧。”
洛斯然和张之辰将林亦舟围到钢琴边上,只等她坐到琴旁。
他们仿佛不打算解释,为什么要半夜把她约来,又让她在洛斯然面前弹那一首李斯特。
可林亦舟清楚,这一关是要过的。洛斯然,是埋在这儿的第二个变数。
曾经的周亭,以第一名考入附中。她在考试时的录像,被老师们作为优秀范例,放在了学校的官网上,选的就是她弹这首曲子的片断。张之辰看过,洛斯然当然也看过不止一次。
而每回她在乐团弹琴,作为替补的洛斯然都坐在十步开外。洛斯然熟悉她的演奏,也清楚她的风格。若她认出这就是从前的周亭,改名换姓回到他们的身边,林亦舟的路将会很难。
林亦舟坐到钢琴旁,双手放上键盘。洛斯然微微皱眉:她看见林亦舟手上有隐隐的疤痕。
她抓过林亦舟的双手:“你受过伤?”
那双手,洁白修长,曾有的疤痕都已做了手术的祛除,而来这之前,更是将枪茧通通磨掉。
林亦舟轻轻一笑:“不碍事。”
她沉吟片刻,抬眼看向那谱子。
张之辰的呼吸也变得有些紧张,而洛斯然更是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林亦舟。
林亦舟沉下呼吸。接着,她在那份多年前的谱子前,开始了她的演奏。
她并不需要视谱,可此刻,她却细细看着眼前的谱子。曲子弹了千百遍,这谱子却是久别再重逢。每一个小节,每一段乐句
久违了。
岁月侵蚀了故纸,前尘却并不如烟原来你都还在。
失控在她这里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昔人已去,往事如昨。那些对着这张谱子挥汗如雨的时刻,那些对着它曾许下心愿的时节……陈放的笔记标在起落之间。
她还记得那是渴望。
渴望让人痛吗?渴望让人哭吗?渴望让人求而不得所以困于牢笼吗?
回忆的画面纷至沓来,她才发现,陈放的面目已经和那谱子一样,在她记忆里模糊。她曾以为那首曲子是路的开始,却原来奋不顾身所奔赴的,不过一枕黄梁。
与魔鬼的交易,成了她宿命的回旋。是她征服了魔鬼,还是魔鬼诱惑了她?
这演奏并不简单。不能好得像当年的周亭,却也不能差得配不起今天的林亦舟。
她拿捏着分寸,控制着力度,她的双手曾经历可怕的摧残,又经历极端的痛苦才得以重塑,她要对得起自己的十指连心。她脸上浮现出柔媚的笑,七年后的林亦舟,美得已经很老练。张之辰立在钢琴旁,看得一时发了怔。
一曲终了。洛斯然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