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千山(四)
弗洛伊德曾说:“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
在丈许高墙之中,四书五经的礼教之内。
春兰曾经对那院外的风景充满了向往。
小孩子总是调皮的,只是她恰好是女孩,于是被要求安静。
于是她只能站在离院墙最近的那棵树下闭着眼想象。
但她从未见过那街道,姨娘也只是嫁人时瞄到过一眼。
春兰只能听嬷嬷说。
说青石板路与朱墙,说家家门口都有两尊霸气的石狮子。
说商人来往,说叫卖声不绝,说夜里灯火连成片。
春兰小的时候,就连那府外那条街上的模样,都是要靠自己想象的。
花灯会与乞巧节是只有要谈婚论嫁的姑娘才能去的,赏花宴与诗歌会,她不过是一介庶女“母亲”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怎么会带她出门?
哦,不对,可能马上就要有第三个了。
“母亲”总希望能给嫡兄生个弟弟,这样还能帮衬一二,但嬷嬷悄悄跟春兰说了“母亲”那肚子圆圆的,多半又是个女儿。
后来她知道自己能当仙女啦!
她想得更多了一点。
她想穿着上好的白色纱裙,配着宝剑,牵马游街!
她想亲自去东门卖糖糕的店给自己买一块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糖糕,她想见诗里的江河奔流,想看山花烂漫,听瀑布飞落,听人来人往。
她想在林中以酒邀月,伴那秋池水,以风声为指而弹叶为琴,以剑啸相和,舞那肆意人生!
春兰想不出更多了。
笼中被剪去飞羽的鸟雀见过鹰隼,听过悬崖高万丈如刀劈斧削,只能看着那丈许的高墙歪了歪脑袋道,先生说解有云诗中“千”“万”乃是虚数,意思是“很多”。
但是她也见过山雀,听过密林绵延数里。
她看着府中那假山与矮木造林,她觉得此处小了些,于是她朦朦胧胧地懂了,林子应该有他们整个府宅那样大,走上一圈可以走好久!
这大概就是当年她被发现有灵根后,受不了枯燥的她耐着性子努力修炼的理由吧?
仙女可以在街道上行走,可以独自穿行那密林。
高墙里出生的小姐若是走到街上,便是不守妇道,独自入林不是私奔就是苟合。
会嫁不出去,姨娘会难受,“母亲”会讨厌她,还会连累家中的姐妹也不好找夫君。
春兰看着攒了六年,终于有拳头大光团时,她迷茫过,成为仙女还要多久呢?
是这光团能将我包起来了,我就是仙女了吗?
她不知道,她六年攒出来的,不过是能修炼的灵根有三品的修士一日能吸纳的量。
其实春兰刚听到全家流放的消息时她是有些开心的。
那是她还没发现自己再也当不成仙女了。
她只想着自己终于能离开那座每一粒石子她都无比熟悉的小院。
流放算什么?
她是仙女,总会有办法的。
只是嫡兄不想她再做仙女。
触手可及的东西被人生生摔碎。
只是城楼下穿着囚衣的春兰当时其实没太在意,她在贪婪的看着那灰扑扑的街。
嬷嬷说的是错的,不是每一家府宅的墙都是红的,也不是每一家门口都有石狮子。
但是春兰见到了绵延数里的密林。
死了很多人,春兰不太在乎,她只想用着这条烂命在密林里好好逛逛,她想看看真正的瀑布。
傻子官差给了她一个机会,于是春兰逃了。
被抓做了山贼娘子,她也不太在意,至少山匪会拘着她也会告诉她那是枣树这是梨树蛇怎样看有毒如何避开老虎。
春兰见到了瀑布,有五个她这么高。
山匪说这瀑布很小,但是春兰当时很高兴。
世界一定比她想象得要更宽广。
然后山匪被剿了,她见到了梦寐以求的街道,不似她家乡那般铺着青石板,是满地的黄土,街角脏兮兮的乞丐。
空气中没有花香,没有食物的香气,也没有氤氲的茶香,是一刮风就呛人的尘土,是墙角处散发出的尿骚味,是一群满身臭汗的人挤在一起,劣质的布料掉着粉,是被子永远散发着酸腐味。
他们还不如那山匪身上干净。
春兰是这么嫌弃着牙行的人的。
深海的游鱼一开始也需要阳光,只是一直接触不到,于是它们就放弃了,在深海的高压下野蛮地生长,最后长得奇形怪状。
春兰可以等自己被卖进山坳后再跑一次的。
只是她曾是小姐,穿不惯粗布麻衣,她想至少三日得洗一次澡,即使她曾经穿着的是姨娘给她的旧衣也有人帮着她每日熏香。
山匪会帮她打掉树梢的蛇,会让抓来的女人帮她洗衣,有人帮她烧饭,有人帮她抬水。
可是山坳里的仙女也必须帮男人烧饭洗衣挑水喂鸡生娃。
那不是仙女。
于是不会飞的鸟雀将自己关进了金子打造的笼子里。
偶尔,春兰是会恨吴丽娘的,如果她将仙人的世界讲得不堪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春兰听完了其实也想象不出仙人的世界应有的样子,就连曾经震撼过她的那雪中松林倒悬的记忆也已被时间挫磨得朦胧。
百花楼里的姑娘都说春兰不太好相与,因为春兰好像经常瞧不起她们。
春兰只是妒了,她们从小见过那绵延的山,林做的海,有人还曾有爱她的夫君或曾有奉她为掌上明珠的父母。
楼里只有冬梅跟迎春什么也没有,所以春兰很喜欢她们。
迎春是春兰从杂役里抓出来的。
冬梅是春兰央着吴丽娘提上来的,那丫头要姿色没姿色要才艺也就是个半桶水的,能做个二等小花就是头了,能爬上花魁的位置,全靠春兰拉了一手。
桃……花?
她家里姐妹多,长姐如母了,帮姑娘穿衣盘发她确实有一手……
哦,对了……
春兰其实记得,离开百花楼后,第一个来找春兰的就是桃花……
“大师”好女色,但出手也阔绰,好些个附近的寡妇就想着“大师”能看上她,给些银子让这灰暗的生活能松快些。
只有春兰知道,好女色的那个老头不是“大师”,那个看起来像跟班一样的青年才是仙人。
桃花怀孕四个月了,她想生下这个孩子,她以为春兰有钱,求春兰帮她。
毕竟……
“大师”有过那么多女人,唯独只帮春兰赎了身,所有人都知道,整整一百灵石。
“你要我怎么帮你?”春兰问。
吴丽娘怎么可能放桃花走?
又怎么可能放任桃花生孩子不接客?
桃花捂着小腹一脸坚毅,“借我个地方,让我藏半年,生完孩子我就回去。”
春兰说:“我先问问。”
地窖里,青年问春兰:“她死了你会伤心么?”
春兰木讷道:“不会,我只想看看她的记忆。”
青年笑了,将铲子戳在地上,半截满是伤痕的藕臂带着断指还露在面上,青年不知从哪里拿了一粒幻石出来丢给了春兰。
这次的画面是一个女人,身上挂满了银铃在岩洞中赤足跳着怪异的舞,春兰只看了一眼便随手丢了。
失去成为仙人能力的春兰是习惯了呆在金丝笼中的鸟雀,她没有了冲向高空的决心,她就希望呆在那金子打造的鸟立架上,随着主人看着世间百态,听风穿林打叶,看水落看花开。
那光怪陆离的“记忆”成为了春兰唯一的慰藉,只是她再也找不到能震撼人心的画面。
她拿出了另一粒石头,凌霄的记忆她看了第四百三十一遍,她已经记得了每一片蛇鳞的形状。
朗月叹了口气,成年人的想象力本就不如孩童,幻石不过是想象力的衍生。
从九岁孩子能看见松林倒悬,游鱼越海,到后来不过是黑蛇盘梁……
春兰的想象力要枯竭了。
当人尝到了甜头之后,还愿意回去吃苦吗?
不,ta只会再加一勺“糖”。
春兰从地窖上去时,院子里的桃花捂着肚子正在对青年千恩万谢。
她表达了她的不满。
青年笑了,他说:“只有痛苦才能成就美好。”
春兰很聪明,她把想要藏起来的桃花关在地下,没有给她留吃的。
桃花小产了。
春兰捡走了那个像小老鼠一样血呼啦扎的玩意,哭着对桃花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大师’竟然这样对你。”
她对桃花说,孩子没了,你别伤心,要保住命呀!
孩子还会有的!
你要补好身子,你等等,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春兰端上来了一碗肉汤,桃花将碗底都舔干净了。
那是一道……世界名菜。
你猜不到么?
真的猜不到么?
嘻嘻。
春兰告诉了桃花真相,桃花疯了,春兰获得了新的震撼人心的“记忆”。
然后是更多的楼里的姑娘,还有来调查真相的仙女。
仙女?
还不是死了。
仙女大多数很怕男人,也是也是,高高在上的仙女怎容人玷污。
不像我,脏了就脏了。
只是……有个仙女好像不太一样……
春兰听别的仙女叫她……
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