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阻挡不了人们到八方客喝茶听书的雅趣。
不过今日茶馆没有说书人,台上一个女子在弹琵琶,弦音舒缓,如珠玉飞进。
陆安然随着茶馆小二引路上楼,经过大堂时,听到一个长衫男在说什么书,慷慨激昂口沫横飞,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作。
坐在二楼雅座,窗户一推,低头就能看到茶馆表演的台子,以及楼下百态。
陆安然看到神情激动的长衫男子往桌上放了本书,她眼睛尖,看到书封上有两字闺德。
眉毛微微挑起,想起来之前似乎听过这个。
宁朝大儒贾士政采集贤妇烈女事迹,编撰一本《闺德》,以此明女教,养女德。
陆安然看书不拘于类型,但对于这一类却不大有兴趣,因此听过便罢,没想着去弄一本鉴赏鉴赏。
这会儿等人无趣,索性放开了听楼下人慷慨陈词。
“《闺德》一书共四卷。卷一为‘嘉言’,卷二至卷四为‘善行’。嘉言者,有关女子德行处事论述,讲‘女子之道’‘夫妇之道’‘孝女之道’。”
长衫男侃侃而谈,“‘女子之道’为烈女,贞女,廉女,贤明之女,才情之女,分别收入十四人,三人,三人,一人,五人。”
“‘夫妇之道’为兼德五人,孝妇六人,死节之妇十三人,守节之妇十人,贤妇八人,守礼之妇六人,明达之妇十人,文学之妇五人。”
“‘善行’有母道姐妹之道姒娣之道姑嫂之道,嫡妾之道,婢子之道等,分别录三十二人,七人,三人,三人,六人,二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述。”
“《闺德》一书,教养女子孝烈贞廉贤诗德节礼正严仁智慈等人性品格,贾大儒深思熟虑,周全也。”
“尤其在女子贞洁,当洁身自好,从一而终。”
随后他翻动书页,随即挑了几条当众念出来
“夫女子苟从,岂非从一,而婚礼不备,则贞女不行。重礼所以重身,重身所以重节,女子万善之长,不足以掩一节之失。”
“夫坚贞之志,父母不可夺,岂他人所得而摇惑哉?”
长衫男举起书,口水不要钱的到处飞溅,“贾大儒拳拳之心,吾等岂能辜负。如他所言,‘赞语赞昔人之美,感后人之心,人皆数语,荣之也。’”
陆安然正瞧得有趣,厢房门被叩响,她收回目光,顺便合上窗,房间内立时变得安静。
进来的女子带着帷帽,身形体态削瘦,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才挥手让丫鬟留着,自己进来关上门。
除掉帷帽,一张秀脸露在外,眼神乌黑却黯淡,皮下有淡青色,肤容发沉,多愁多思之像。
“陆姑娘。”谢芸颔首示礼,手脚略显局促,尴尬一笑:“突然喊你出来,冒昧了。”
陆安然微点头回礼,手指压在掌中的帖子上,上面并未注明姓名,但这会儿看到来的人是谢芸,也没有展现一点失态。
谢芸坐到对面,看桌上泡好了一壶茶,给陆安然添了茶水又倒了一杯握在手里,茶喝了两口,才起话头。
“陆姑娘看到我,不觉得意外吗?”
当日帝丘县署外,陆安然亲眼看着谢芸发疯,不过眼下面前的人虽疲惫可神色清明,显然非疯癫心恙之人。
谢芸笑了笑,眼神有些飘,叹气道:“明日我们全家要离开王都,皇上给我爹派了新差事,官升一品,只是要远去乐鄯城。”
乐鄯城,远在西北,漫天黄沙的地方,不欲比王都繁华,即便北燕城,都不如它荒僻。
“走之前,我想与你见一面,说一声抱歉。”谢芸垂下眼,看着杯中茶水,轻声道:“我没那么勇敢,但也不卑劣,当时我没有替你发声,最后定安郡主也没有放过我。”
陆安然不知道说什么,论道理她和谢芸说不上熟,更谈不了谁对不起谁。谢芸无意中牵扯进这事,为了活命不敢站出来本没什么,后来定安郡主心狠手辣要处置谢芸,陆安然同样不会自揽上身,觉得是自己的缘故害了她们三人。
“究根结底,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为害者才需要自省。”
谢芸手指微微用力,握着茶杯的指尖变形发白,抿唇道:“真的很可怕,那些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凶猛强悍,人怎么与之相斗。”
陆安然表示明白,“兽性刚猛,概因生存环境,优胜劣汰。”
谢芸喝了口热茶压下胸前翻涌起的惧意,拧着眉头道:“你为何如此镇定?”
陆安然目光淡淡的看过去,“因为恐惧无用。”
谢芸望着始终没有卸下蒙面锦布的陆安然,说道:“我没有你这般坦然,即便面对全王都的风言风语依然面不改色,你……真的不在乎?”
“为何?”陆安然反问:“因为我这张脸?”
谢芸:“……”
陆安然不在意地移开视线,“谢姑娘,你今日若是想在我这里找到什么认同感,或者其他诸如‘我本不欲害人,他人因我而死’愧疚中的自我开解,我想你会失望。”
几句下来,陆安然已明白谢芸来意,但她没有救赎他人的义务。
谢芸之所以日思夜想,逐渐憔悴,不过是面对危险时,她把危险引向了杜蔓和杨雪儿两人,否则她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从野兽爪子底下逃脱。
“可面对生命威胁,这样有错吗?”谢芸声音抬高了些,语气略微激动。
她想,陆安然现在这么平静的说着,不过是没有遇到需要抉择的时候,如果遇到了,难道她会放弃自己的性命来让别人逃生,那太可笑了。
陆安然清冷的眸子对上她,“错不错不是我来定义,而你来这里,是想证明我们易地而处,我不会比你高尚。”
谢芸质问道:“不是吗?”
陆安然用食指拨了一下漂浮在茶水最上面的茶叶,淡道:“我或许不高尚,但不会试图用虚伪掩饰。”一边将人性的自私展现得淋漓尽致,一边假惺惺再自我谴责。
她想,她始终与王都贵女们做不了朋友,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谢芸眼神发怔了一会,“我原来真的很想和你成为朋友。”
陆安然挑开茶叶,眼皮向上掀开一半,淡声道:“路太远,谢小姐一路珍重。”
谢芸重新戴上帷帽推开房门前,终究忍不住埋怨道:“你为什么要得罪定安郡主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说完,推门离开。
茶水变冷,茶香不知何时已散去,陆安然推开窗户往下望,长衫男子还在激烈陈词,说什么“闺门之内,离一‘礼’字不得。而夫妻反目,则不以礼节之故也。”
陆安然突然觉得世人可笑,总以礼教约束别人,却又以最大的宽容对己。
从茶馆出来后,陆安然去了一家药堂。
离开王都前家里本还有不少药材,只是春苗不了解这里风土环境,让一些药材受了潮不能再用,她挑选了不少,让店家晚些时候送上门。
左右一耽搁,再从店里出来金乌西沉,已是暮色时分。
这趟出门,陆安然还打算去提刑司见云起一面。
昨日胡家下山途中,陆安然看透心中情意,便不打算拖拉,只是马车上说这些过于随便,她认为婚姻之事当慎重以待,跑这一次很有必要。
至于她主动说这些是否欠妥,陆安然认为,倒不必非要局限于是否男子主动,毕竟云起言之有三,之前她没想清楚前未给准话,如今想透了,自觉得不必浪费时间在彼此拉扯上。
经过一家古玩店时,看到一对夫妇在里面挑选玉佩,陆安然顿了顿脚步,心里思索正常男女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像要先赠对方一件物品,当作定情信物。
只是她和云起情况不同,不知是否需要同世俗一般行事。
几番思考后,陆安然决定不管如何,过程还是要补足,这种事情上多繁琐一两步,似乎也是种情趣。
情趣一词她从前不懂,现在似乎琢磨出一丝半点来。
古玩店除了玉佩首饰外,也有扇子香囊,店铺不大东西却齐全。
“姑娘买香包吗?这都是我媳妇儿亲手做的,您瞧瞧绣工针线都没得说。”掌柜的走过来,笑着介绍道。
陆安然从各色香囊上扫过,目光转到墙上展开的扇面。
云起起居饮食,总离不开一把玉骨扇,不管是否为了营造自己风流假象,但看得出来,他用起来很顺手,习惯了之后多少有几分真心喜爱。
掌柜的眼力好嘴也快,“哟,姑娘好眼神,这几把扇子都是名家制作,特别是中间的长河落日扇,前朝大书法家题字,张圣陶作画,是我镇店之宝啊。”
扇子被拿下来,陆安然闻着没有香料,反而发出淡淡药味。
掌柜的满脸得意,滔滔不绝道:“扇柄上可不是普通玉,那可是药玉精心雕琢而成,夏日可驱蚊虫,常年闻着还延年益寿,不仅……”
陆安然打断他,“多少银子?”
提刑司后院空旷,云起住所房门大开,纱帘为屏,后面人影慵懒卧在榻上。
陆安然站门口提了提气,捏着袖中扇子道:“云起,我有话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