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回城,雨势渐小,细如发丝在天空乱舞。
云起留了观月在山上处理后续事务,人证物证全都在那里,到时候抓着一起去京兆府,交给袁方处理。
用云起的话说:“我和胡家沾亲带故,若我来审案有失公允,还是袁大人合适。”
陆安然心里门清,云起还在记着当初被袁方算计过,找着法就要给袁方添添堵。
对于另一点她更清楚,云起让她走这一趟,不过是开解她。
“身为仵作的意义是什么?”云起的声音在马车里想起,轻慢的带着点慵懒的味道,“这就是意义。”
陆安然抬头,城外官道下过雨凹凸不平,马车行进过程中颠簸不已,车内一盏小油灯不是十分明亮,照在云起俊美的脸上,只看到他弧度流畅的下巴,以及唇角一点笑。
“刑法有其不足,但世上万物并非黑白之分,人性复杂,你连自己都看不透。但刑法不以善恶衡量,不以己欲,不以人施,它是一道戒尺,鞭策人心,区分黑白。”
陆安然眉色清冷,反问道:“戒尺是物,若被掌控在手握权重的人手里呢?”
云起哂笑:“想说不公平?天生就没有公平。”
陆安然晃神,依稀记得当初在尹家村时,她曾说过同样的话。
她好奇道:“你为何从开始便待我不同?”
不是陆安然脸大,比如蒙都那次,虽然至今不知道云起想做什么,可是那副打扮肯定有不为人知之事,为了以防万一,最好的就是除掉吧。
再后来尹家村,直到现在,云起对她的信任,似乎来得毫无理由。
云起半眯桃花眼,懒散的口吻调笑道:“看你貌美如花,舍不得年纪轻轻消香玉陨算不算?”
陆安然蹙眉:“云起。”
概因陆安然很少很少直呼他的名字,云起都愣怔了一下,才缓缓一笑,直起身子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道:“清醒。”
非善良真诚,也没有夸赞她敏慧善辩,而是清醒。
云起含笑道:“比如蒙都那次,比如你舍弃医宗换了一条路,看似别无选择,实际上你比谁都认得清形势。”
陆安然于沉默中思考云起的话,才醒悟她从来就明白要做什么,这回却钻了牛角尖,不过是她不能接受自己真正的失败了一次。
医宗拒绝她时,除了不解和困惑外,她不会感到挫折,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真正的失败,而别人不选择仅仅出于她没有的东西。
后面的路她走得太顺,直到周家案子,仿佛把一个沾沾自喜的陆安然从高处扔下来,一下子打回原形。
“人生漫长,急什么。”云起这样说道。
雨丝卷着风打乱陆安然的头发,清新的空气像一杯好茶,让人醍醐灌顶,她的心情豁然开朗。
云起支着脑袋,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怎么样?找到答案了?”
陆安然眼帘一掀,正正好对上云起的视线,“嗯,找到了。”覆面之下,他没看到,有浅浅一抹笑在她唇边荡开。
这一行,她不止找到了仵作一途的道心,也终于看清自己心意。
暴雨过后迎来大晴,烈日高高悬挂天空,恨不得把人活活晒脱一层皮。
陆安然又被梦搅和了一个晚上,梦里全是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桃花眼。
她揉了揉脑袋,听着外面有些吵,问布置早饭的春苗,“什么声音?”
春苗放下筷子和碗,瞧了眼外头,撇着嘴道:“秋蝉带着鹿陶陶一起抓蝉呃,也不知道什么习惯,说要烤来吃。小姐你说说看,那虫子能吃吗?多恶心人啊。”
“难怪我听着今日蝉叫声轻了不少。”
春苗干笑道:“这么说来,倒也算做了桩好事。”
陆安然出去时,烤肉香味已经传出来,只见桂花树下,鹿陶陶蹲在地上煽火,秋蝉动作利索的拿着木串串蝉,很快串了一大把。
“好热啊,好了没有?”鹿陶陶抹了一把脸上汗,成功把自己的脸抹成黑白猫。
秋蝉连声应和:“快了快了,还有最后一点,哎哟,头一串烤得差不多了。”
鹿陶陶跳起来抓走秋蝉手里的,二话不说往嘴里送,烫得左右脚连续跳,“嘶,嘶,好烫好烫好烫……”
秋蝉眼巴巴望着:“怎么样好不好吃?”
鹿陶陶歪头眨眨眼:“吃太快了,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秋蝉笑:“还有好多呢,你吃太急了小心噎着。”
鹿陶陶摆手:“没事没事,赶紧烤你的,你想热死我啊,不给你烧火了。”
“小鹿姑娘,想要吃现成东西,必须要自己动手才香咧。”
陆安然不懂,她远远站着热气都快把人蒸晕了,这两人何等毅力,大热天搞一顿炭烤金蝉。
“小姐,你起来啦,刚烤好的蝉蛹,你快来尝尝。”秋蝉眼尖,看到后喜滋滋喊道。
鹿陶陶皱皱鼻子,“哼,马屁精。”
秋蝉讨好笑道:“你也有咧。”
鹿陶陶甩甩头,哼哼道:“那还差不多。”
等一下,不对啊,鹿陶陶叉腰道:“我给你烧火了,陆安然什么都没做,凭什么给她吃。”
秋蝉很诚实地说道:“因为这是小姐的家。”
鹿陶陶睁大眼,她家了不起啊,“我家就在隔壁!”
陆安然无视两个人无聊的对话,阻止秋蝉真的把烤串拿过来,“我刚吃完,还不饿。”
秋蝉又露出那副期待的表情,眼神发亮的盯着你,让陆安然不得不投降,“我尝一个。”
鹿陶陶还满不情愿,“你又没爬树,也没烧火,哼!”
“怎么样?”秋蝉直勾勾地看着。
陆安然感受了一下,“酥酥脆脆,有点像鸡肉,还有点苦涩。”
“啊?”秋蝉懊恼地挠挠头,“烤焦了。”
两人继续忙活,一个烤一个烧火,春苗动了动嘴唇,靠过去道:“小姐,你好像很迁就秋蝉,因为是云世子送过来的人吗?”
陆安然拿出帕子认真擦拭手指头,口气淡淡道:“秋蝉很好。”
她自己性子冷,可能缺什么喜欢什么,秋蝉热情欢脱,性格直白真挚,因为一直在帝丘看守空府,相处起来没有强烈的主仆尊卑界限。
陆安然喜欢这样活得简单明白的人。
春苗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什么,陆安然却发现了,和她错身而过时,说道:“你是你,秋蝉是秋蝉,无论秋蝉如何,不会有任何改变。”
春苗羞愧得红了眼睛,“小姐。”
她确实因为秋蝉的处处表现而小心眼地想着,是不是秋蝉占据了小姐心里位置,日后就把自己挤开了。
陆安然见她想明白了,只说道:“做好自己的事。”
春苗吸吸鼻子:“是,奴婢一辈子都当小姐的小跟班。”
陆安然正准备回房,院门外传来一道嚣张张扬的声音:“什么味道啊,大白天的烧什么呢,搞得乌烟瘴气。”
“抢吃的来了,藏起来藏起来。”鹿陶陶一听声音就知道来人,连忙对秋蝉说道。
人一阵风般闪进来,“藏什么藏,见不得人啊?”
一身红衣如火,乌黑的头发让金冠束起来,玉肤如雪,在阳光下仿若透明,嘴角斜挑而起,笑起来放肆不羁,神情倨傲,透出不可一世的张狂。
春苗错愕地看着俊美的仿佛在发光的少年,“这是谁?”
陆安然揉了揉额角,昨晚没睡好,果然有些头疼,“宣平侯府小侯爷。”
春苗在王都待了半年多,周围邻居全混熟了,对于王都各种家长里短了若指掌,闻言顿时惊道:“混世小魔王啊!”
凤倾眼睛扫过来,眉毛一掀,不客气道:“你个小丫鬟,还不拿把椅子来,我站着不累啊。”
春苗素闻这个小侯爷如何如何霸道不讲理,动不动就挖人眼睛割人鼻子,顿时提心吊胆的转身去搬椅子。
凤倾翻了白眼,“鹿陶陶,你别是把自己烤了吧,乌漆嘛黑的。”
鹿陶陶用食指揩了一把鼻子,“喂,你来干嘛,抢食啊?”
“切小爷缺这一口吃的吗?”他眼睛往下落,“你们吃虫子?果然有病。”
秋蝉弱弱举手:“小侯爷,您要尝尝吗,口感酥脆,肉质丰美,吃了都停不下来。”
凤倾还没把嫌弃的话说出口,一道人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烤金蝉!就是这味,我还真没闻错,太香了。”
陆安然看着马旦撸起道袍袖子,全无高人风范的抓了一窜烤蝉往嘴里送,边吃边摇头晃脑,还像个什么得道仙人。
凤倾上下嘴皮一碰,皱眉道:“假老道,你恶不恶心。”
鹿陶陶做鬼脸,“恶心你别吃呗。”省下全是她的。
凤倾道:“我来找你算账。”
鹿陶陶夸张的哇一声,抓着烤蝉飞窜到桂花树上蹲坐,“你为了我特地从帝丘跑回来啊。”
凤倾又不愿意承认了,“小爷高兴,你管不着。”
秋蝉笑着给他们烤蝉,院子里烤肉味越来越浓郁,这几个人居然也不嫌热,就这么围着桂花树边吃边闹。
到最后,凤倾都忍不住尝了一个,然后就真香了。
人间烟火,不外如此。
陆安然安静站了片刻才往回走,头上蓝天映入清黑的双眸中,浅浅漾开的白云,似投影在她眼底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