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一直到暮色深沉才出现在府邸门口。与上次回来完全不同,这趟竟没有一个人来迎接朱雀已然出外夜巡,秋葵也不在屋里。整个庭院冷冷清清,唯有几棵桂花树吐着夜香。
外面很少能见得桂树栽种,若要恰在时令逢着就更难得了,他便不自觉停了步。才见依依身边一个婢女闻讯跑来,说秋葵今晚睡在依依那里。
“那我也不方便过去打扰。”君黎便道,“你与她们说一声,我一切都好,不过明日一早还有事要出去,也说不准几时回来,叫她们别挂念。”
婢子顺从地带话去了,君黎刚进屋稍事休息,她却又奔了回来,道:“君黎公子,依依姑娘说,她们还没睡呢,公子过去也不妨事的,她这两日身体不太舒服,不然这么多天没见,定就出来见公子了。”
“她病了?”君黎不无惊讶。
“是啊,秋姑娘就是想要照顾她,才留在那里的。”
“那我去看看她。”
婢女点头,引着灯笼道,“公子随我来。”
依依此时精神尚好,因知君黎回来,已经下了床来,对着镜子梳了梳头。秋葵则正在将两具琴收起。十四弦琴起初朱雀赠予她时曾有琴匣,但幽冥蛉之毒解后她以虚弱之躯独力追去金牌之墙,一人身携十四弦二十五弦两具‘七方’残琴,只能一起装在那大琴匣中才勉强背上了身,原本的匣子只能就此弃了,所以,说是收起,其实也不过是摆去了依依的琴架之上。
“依依姑娘,秋姑娘,君黎公子过来了。”婢子进来通报了一声。
依依起身笑道:“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秋姑娘又要急了。”
君黎已然转过了屏风,“依依姑娘,我听说你身体抱恙?”他首先见到了迎过来的依依的脸色,“气色看起来还好,没有大碍吧?”
依依摇头笑道:“没事的,我不习武,不比道长你们身体好,偶尔有些个不舒服,再寻常不过了。歇两天就好。”
君黎稍稍放心,举目望见屋里的秋葵,秋葵已经下意识地稍稍一避他的目光,口中似问非问:“怎么这么夜了才回来。”
“呃……其实下午便到城里了,原本还想去一趟凌大侠那里,结果与凤鸣喝得多了,醒了好一阵酒,天都晚了。”君黎有几分不好意思。
秋葵抿嘴不言。君黎总是习惯于将她那些随口问话答得很是认真也唯有这种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他其实没怎么变。
“道长往日里不是不喝酒的嘛,几时都破了戒了。”依依讶然笑着,“我给道长倒杯茶吧。”
“不用,我没事就是因为不会饮酒……才这般狼狈。”君黎自嘲着,“对了,师父呢?”
“朱大人大概要后半夜才回来了。”依依道,“我也与朱大人说,这两日道长定要回府了,不过朱大人说,往后道长大概来来回回的时候多得很,也不必每回都那么郑重其事的……”
“嗯……那倒是,我明日又要出去一趟……”君黎说着,忽好似想到什么,向秋葵道:“你可方便?”他指指门外,“我有事与你说。”
秋葵瞥见依依面上有似笑非笑之意,不觉低声哝哝:“有什么事还不能在这里讲的。”
君黎只得道,“也不是不能讲,就是凤鸣让我问你……”
“沈凤鸣的事情就不用说了!”秋葵闻听这名字,陡然将他话截过,“反正……爹也必不会容我再去一次洞庭,此事没什么好说的。”
“你若是怕师父不同意那倒不必担心。”君黎展颜笑道,“他其实也没那么不好说话,倘若你定要去,他总也会凭你意思的。”
“我……我又为何‘定要去’?”秋葵一时有些不忿,细细理了理心中头绪,方镇静开口道:“不错,你自是可以说,从道义而论,我是该去的为了云梦三支,为了沈凤鸣曾救我一命,我都理不该就此袖手旁观。可你也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沈凤鸣的为人,更讨厌与他同行。我欠他的,我总会想办法还可若他要倚此相逼,那只怕……我宁死亦必不从。莫非连你都不懂得我,也要助他来胁迫于我么?”
她说得冷静镇定,面色从容,仿佛这一番话真是深思熟虑已极,再无更改余地。君黎只好叹了口气,道:“我绝非‘胁迫’之意你若真的不想去,那自是由你之择,反不必如此心怀自责歉仄。你也说了,那一切只是‘从道义而论’凤鸣从没有与我提过半句那天救你的事情,我想他自是希望你‘从心内而论’也能愿意与他同去,决计不是要你因了心头之负勉强自己若你当真还未能将他当了知己朋友来相处同路,那么,也强求不得。”
一旁依依听得好奇。她原不知这一次沈凤鸣对秋葵的相救有如许内情,这一下不免有些目瞪口呆,不过见两人面色凝重,也不敢开口插话。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来与我说。”秋葵垂睑道。
“我只是想着,此行比之上次只怕更为艰辛,凤鸣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中必也有过两难,既不想你涉险,却又……离不得你。”君黎道,“如今他既然开口相邀,我想他当已有了保你周全之决心,而且,如若你能在他身边,那么无论遇到什么样事情,我想他总能有愈发坚定之心志来应对,所以……”
“所以我就该遂了他的心愿。”秋葵冷冷地道。
君黎默寂了片刻。“好,那我们不说他的心愿,来说说……你的吧。我想问问你,可还记得他剧毒垂危之时,你心里是何等感受?如果那时他死了,今日的你会是什么心情?可还能在此从容与我谈论对他的好恶吗?……我虽然也万不想你陷入任何险境,但也更不想见你再与上次一样比起身陷恶境之苦,那些悔恨负疚才更叫你心痛,对不对?如果这次因你未肯出手相援再置他于生死未卜之境你告诉我,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秋葵脸上所有神气倏然黯淡下去,竟然应不出只字片语。
君黎方放低了些声音。“明日一早,我要与他去见净慧师太,应该也会说起此次洞庭之行。如果……如果你还愿意考虑一下此事的话早些起来,我等你到卯时三刻。”
他说罢,向依依点了点头,“你们先休息吧。”便转身离开了。
依依怔怔地来不及与他行礼,只将目光投向秋葵她面色刷白,颓颓然,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琴凳之上。
晨光透过窗纸,到了闺房之内,已是温柔柔轻淡淡的了。
在醒来看清楚这温柔而轻淡的早晨之前,单刺刺先嗅到了一股浓郁的甜香。香味很容易充满了整间屋子,将她的睡梦都变得甜美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从这张柔软的床铺上坐起,掀开帏帐,第一目就看到,昨夜还空空如也的窗台上,此际却醒目地放着一只细高的酒瓶子。酒瓶子里想必没有酒,因为,瓶里现在正插了一丹一银两枝桂花,极小的花儿凑成一簇簇一丛丛,如不太圆润的微小珍珠般躲在并不秀气的深色叶片之下,显得有些羞怯脆弱,可这丝毫不影响它们发出肆烈的馥郁来。
她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凑到近处再用力嗅了一嗅。“好香啊。”她从心底里地赞叹了一声。青龙谷没有桂树,她还没这么深彻地闻过这种味道。
才方稍事洗漱,门“吱呀”开了道小缝,一个脑袋钻进来探了一探,“单姐姐,你起来啦!”
单刺刺抬起头来,惊喜道:“阿印,你怎么在这里!”
吴长印嘿嘿笑了笑,推开门,“我一早就来了。”
刺刺指着那桂花:“是不是你带过来的?”
“我哪里来这个是大哥带过来的。他说说他住的那什么……什么府里,种了好一些桂花。”
“他也来啦?”刺刺急忙理着衣饰鞋履。“怎不早点叫我。”
“他说很快就走……我看看他走了没。”阿印说着便快步跑了出去,未几又奔回来,“应该还没走,我看和他一起来的姐姐还坐在堂上呢。”
“一起来的姐姐?”刺刺忽然省悟过来,下楼出了槅门,果然看到秋葵坐在桌前。两个小二正围着秋葵打转,神态很是恭谨小心,一个道:“秋姑娘,这水凉了,要不要再给您倒碗新的?”另一个立时接着道:“秋姑娘,粥还烫着,再稍等片刻凉了就好。”
秋葵正有些难受别扭,顾自喝水不睬,忽然身后刺刺欢欣而至,叫了一声:“秋姐姐!”她如遇了救星,便拉了刺刺来坐。两个小二也不敢怠慢,齐声招呼:“大嫂!”
当了秋葵的面被人这般喊着实令刺刺面皮一阵发红,只好也不作理睬,便向秋葵道:“秋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君黎哥呢?”
秋葵向门外努了努嘴。刺刺抬头,只见君黎和沈凤鸣原来正在外面说话。“他们讲什么,神神秘秘的?”她不免嘀咕了句。
“能是什么好事。”秋葵端起水来,表情安稳地再喝了一口。适才正是沈凤鸣将君黎拉出去的,她耻于猜测他是在与君黎说自己今日她能出现在此,对沈凤鸣原就是个极大的惊喜,以他的性情,免不了要大惊小怪一番的。
不过这次,她却其实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