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以为,先前就眼圈红红的刺刺,多半会听得越发落泪不管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同情。可刺刺却好像听得愣住了,忘了落泪,反而呆呆地看着他。
“你说……你本来是夏伯伯家的……大公子?”刺刺好半晌才怔怔问了第一个问题。
君黎是早准备着她有无数问题的,却也没想到她第一个关心的是这个,当下里也只好点点头。
“那在梅州的时候你和夏伯伯夏伯母到最后都一直避着不见面,就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吗?”
君黎只好又点点头。
“你那时候说和我娘,和顾家断绝关系,丢下我们走了,也是因为‘那个’吗?”
还是点头。
刺刺问完这三句便沉默了,沉默地,甚至松开了他的手。
君黎心头空空的一落。才发现,从来,都是他松手,将她放了而原来被人这样放开的感觉,如此令人害怕。
“刺刺,……”他开口,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即使只是片刻的不确定,也如煎熬。他想象不出在她等待自己的那漫长的时光里,又有多少倍的煎熬?如果如果她能够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想,他要把所有那些她受的煎熬都以万倍的美好补偿予她只要她还能给他那个答案。
刺刺半晌才又迟疑开了口:“君黎哥,你真觉得发生的那些坏事,都是因为你?”
君黎也迟疑着,“你觉得不是吗?”
“若真是这样我前些日子感了些风寒,是不是也是因为你?”
“你感了风寒?”
“有一日夜里蚊子咬我,没睡得好,是不是也要怪你?”
“……”
“上回无意走路还跌了一跤,是不是也怪你?”
“……刺刺,你别扯远了。”君黎已知她意,“你也不必定要曲解此事……”
“我曲解此事?”刺刺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笑,“要是你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以后我们碰到坏人,碰到仇家,还怕什么?你立时去与人家结拜了兄弟,不就能把人害死啦?”
君黎苦笑起来,“话不是这么说……”
“怎么不是?”刺刺理直气壮地瞪着他,声音也高起来,“难道那坏运气也要挑人挑事的吗?你都不能自圆其说你根本连自己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你就……你就动不动翻脸不认人,我……我要被你气死了!”
她把自己说得生起气来,忽然便一扯他胳膊:“走,快走,到了青龙谷,我要你好好跟我娘赔罪!”
君黎有些愕然,“可是我还在……还在等你说话……”
“等我说什么?”
“等你回答我,这样一个我,你还愿意与我一起吗?……”君黎语意讪讪。
刺刺愣了一愣,面上忽然便红了,只是扯他,“这有什么好问,还不快走。”
即便她不肯答,君黎也能读出了她的心思。可他还是一时心中难安,觉得非要听她亲口说出来不可。
“你答了我便走。”他带了两三分固执己见。
刺刺不得已,随手一指,“到了这个山顶,我就答你。”
她趁了君黎一时无奈,伸手一下挽住了他,嗳嗳然地藏着笑,低头嘟哝,“快走!”
君黎知道,她这样的亲昵已足以代替那个回答。不过,没听到她亲口确言,他心里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倒不是有什么不高兴,只是,她若不说,他也便无法说下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刺刺却不知他还有着别样心思,大约觉得此事已经算过去了,未几已是恍若无事,便问道:“君黎哥,你在夏家的本名叫什么?”
君黎显得郁郁寡欢。“你还没答我的问题。”
刺刺张口结舌,只好假作未闻,隔不几步却又忍不得沉默冷清,问道:“还有别人知道你身世吗?”
“你先回答我!”君黎忽地就停步一把抓了她,“你不应我,问我这些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无理的因为,那时,他就不曾应了她。可换到自己头上,他就偏偏忍不得。
刺刺嘻笑道:“这么凶做什么,我说了啊,等到了山顶上,我就告诉……”
君黎忽一把将她抱起来,掳掠般往山顶便跑,竟将她一个未说完的字吞得没了。前几日新学的轻功奔行口诀此际是派上了用场,这一奔起来只是飞快。
刺刺吓了一跳,忙道:“快放我下来。”叫了几声却无果,心知君黎是真的急了。山路本是陡峭不平,她身在半空,越发见得避让周折间满眼翠色的竹影乱晃,起伏青雾般向前向下倏然而去。她一时有些后悔紧张,却也有些窃窃不可告人的欢喜,便这般望着望着,竟觉一切纷纷缤缤都满蕴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柔,就连被惊起的虫鸟,偶尔拂过面颊的落叶,都带了无限温存。
君黎一气跑了有一刻钟,到了山顶,将她放下。“现在可以说了吧?”
刺刺面色比方才更带了些受惊之后的潮红,仿佛奔跑了这么久的并不是他而是她。她望着他,若说是羞怯却也不是羞怯,若说是好笑却也不是好笑,咬着嘴唇才道:“君黎哥,你今日真一点也不似你……”
她见君黎表情越发要变,才忙道:“你不要生气啦你知道我为什么定要到这山顶上,才肯与你说吗?”
“为什么?”君黎问着。若是以“小人之心”想来,他先前让刺刺等了那么久,刺刺自然也该将他折磨得久些的。可他心里相信,刺刺不会这般促狭。
“因为这里风景好啊。”刺刺伸了伸手臂,好像要抱住头顶这片树影,“我自是想着,答应你的时候,要有乾坤朗日作证……”她说着却笑起来,“可谁知道这里也是树荫蔽日,看不到天的……”
君黎却已经直直地盯着她了,“你刚才说什么,说你答应我了。”
“我只说我答应你的时候。”
“你答应我了。”
“是‘答应你的时候’,我还没答应你。”
“你答应我了,我听见了!”君黎完全不顾她的反驳,又将她一把抱起,这一回是欢喜得如小孩子般将她一连转了两圈。“要什么乾坤朗日作证,就算没有乾坤朗日,你也都是我的了!”
刺刺没有再说话。她本想再反驳两句的,可被他这般旋了两旋,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搂住他的肩项。她觉得,她的君黎哥,大概是一朝也没有真正地放肆地欢喜过。可大概正因为此,她才觉得此刻这个忘形的他比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更值得她爱惜甚至比往日的他还都十倍地更让她爱惜。
君黎在山顶上转了好几圈才肯将她放下。似乎是平静下来了,那么多笑意收去,一时竟也讷讷然相顾无声。
他方开口道:“你……你真的不怕吗?我说了那么多……那么多可怕之事,可你……一点都不信。”
刺刺依然伸手握住他,语意中带着镇定。“只是觉得……那些事,若比起你来,都那么小,那么轻,不论是真是假,都拦不住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又更有什么好怕?”
“如果是真的……你或者我,也许将来有一天……”
“若你死了,我便不会独活。”刺刺的口吻,好像一切都不过寻常。不过就是同生共死而已对于世间许多爱到炽烈的男女来说,这样的决定一点都不难。而比这更难的大概是真正相信对方也更宁愿与己同死而非独活世间的事实吧。世间男女也是唯独在此事上,难以将心比心,常以为要对方活着才是最好的,却忘了有时独活之痛,远胜死去。
“可是啊,”刺刺却又一笑道,“比起‘共死’,我更想要‘同生’……我不信我们两个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还有什么坏事对付不去的。我只是不怕‘共死’,但你可别老往那上面想啊!”
君黎望着她,一时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他总是记起第一次看到她时,那种前所未有的魂不守舍的感觉。那时候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不知道这个虽然标致却算不得美貌至极的女孩子到底有何特别之处,竟就对他有种异样的引力。现在,他隐约明白了。若真的有冥冥中的注定,那么,她或许便是这上苍赐予他绝境命途之上的唯一解药除了她,再没有旁人治得愈他的那些悲观。
“你怎么不说话?”刺刺瞧他,“你又想什么去啦?”
“想着……你这么好,我竟辜负了你这么久。”君黎笑道,“早知如此,我见到你的第一日,就该对你说了我的心意。”
“那可不成。”刺刺连连摇手,“你要是那日与我来胡说,我定要被你吓跑了。”
“是么?那你是何时开始想要与我一起的?”
刺刺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是那时候在梅州遇见了你……?不对,还要更早些,是你头一次带着我混进内城的时候……”她又摇摇头,“也不对,还要早些。”
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忽然便怔怔地盯着君黎的脸,“大概……大概是你第一次在徽州离开我的时候。你说,你不是我舅舅。你那时候的脸色那么白,你的表情那么难过,我突然觉得觉得,你走了,我也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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